边那条冻了又化、化了又冻的小河,沉默而坚韧地向前流淌。
春天的风吹绿了田野,晨光熹微,盘山县城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街面上还弥漫着清冷的薄雾和隔夜的寒气。
在“福记蒜苗印子”铺子旁边那块小小的空地上,一架修补过、依旧吱呀作响的旧板车稳稳地支了起来。车上,刚从冻土里钻出来的头茬韭菜,带着晶莹的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水灵灵、颤巍巍地码放着,在微寒的晨风里散发出一种清新到近乎凛冽的生机。
德胜跟在车旁,胸前挂着一个半旧的小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夏张氏熬夜蒸好的、热气早已散尽的杂面窝头,散发出朴实温暖的粮食香气。
夏三爷站在板车后,身上穿着夏二爷媳妇连夜改好的、半新不旧的厚夹袄,抵御着清晨的寒意。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肺腑深处,虽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短促和阻滞,却已不再有那令人心尖揪紧的、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清了清嗓子,胸腔里回荡着一种久违的力量感。他挺直了因病痛而习惯佝偻的脊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渐渐有行人走动的、苏醒过来的街市,喊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声悠长而清亮的吆喝:
“韭菜嘞!新摘的!嫩潮儿的头茬儿韭菜嘞!”
那声音带着一丝生涩,却充满了崭新的希望,穿透薄薄的晨雾,在清冷的县城上空回荡开来,惊起了屋檐下几只早起的麻雀。
旁边,“福记”的铺板也“哗啦”一声卸了下来。夏二爷系着干净的粗布围裙,正手脚麻利地摆弄着青白水灵、码放整齐的蒜苗印子。
铺子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并排放着两条新打的、结实厚重的长板凳。夏二爷媳妇探出身,笑着对好奇地探头探脑的德胜招招手,指着板凳:“小子,瞧见没?那两条板凳,是特意给你四叔备着的!以后咱村里哪个乡亲来城里办个事、走个亲戚,走累了,渴了,尽管来这儿歇脚!甭客气!”
日子就在这清亮的吆喝声、蒜苗印子清脆的碰撞声和板凳承载的乡情里,一天天过去。
北大庙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住持,偶尔推着他那辆比夏三爷的板车更旧、却被擦得锃亮反光的豆腐车经过。看到夏三爷在寒风中守着菜摊,德胜在一旁帮忙,老迈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有时,他会停下豆腐车,走到夏三爷身边,用枯瘦的手指点点他的后背,低声指点几句深奥古朴的吐纳调息诀窍。
夏三爷总是恭敬地垂手听着,依言尝试。日复一日的辛劳奔波,混合着这平和深长的呼吸节奏,竟像无声的春雨,悄然滋养着他那曾被病魔蛀蚀的躯体,让他奇迹般地一点点硬朗起来,脸颊上那点血色,也日益鲜明。
寒来暑往,一个又一个清冷的冬夜。月光依旧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夏家老宅寂静的院子里,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柔的银辉。
院墙根下,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沉默地矗立着,虬劲的枝干各自奋力伸展向不同的夜空,仿佛在努力触碰着遥不可及的星光。
清冷的月光只能照亮它嶙峋的表象,而在泥土深处,在那片永恒的、月光永远无法照亮的黑暗里,那些虬结盘绕、密不可分的根须,依旧沉默着,以惊人的力量紧紧地、深深地抓牢着同一片土地。
它们不分彼此,在冰冷与温暖交织的黑暗深处,向着大地更深的怀抱,向着生命更本源的滋养,坚韧而沉默地蔓延、探寻、纠缠,无声地诉说着血脉深处无法割断的联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