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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拼命地想看清爹的脸,那张在他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脸。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张脸始终笼罩在一层浓厚的、化不开的迷雾之中,冰冷而遥远,如同隔着生死的界限。
德胜对生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又如此刻这般绝望。
他的手,那只瘦骨嶙峋、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无意识地、疯狂地在身下的苇席上抓挠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抓住这冰冷世界里最后一点依托,抓住那即将彻底流逝的生命线。
枯硬的苇茎深深刺入指缝,刮擦着皮肉,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嗤啦”声。苇席被他挠得稀烂,原本紧密的编织结构被强行撕裂、翻卷,露出下面更粗糙的底层。
德胜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绝望的挣扎。指尖的皮肉被磨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断裂的枯茎,也染红了那些被强行扭曲的纹路。
漫无边际的无力感,像汹涌的潮水,迅速地、无可挽回地,占据了这具年轻却饱经摧残的身体。抓挠的动作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慢。最后,他的手指痉挛般地、死死地嵌入了那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狼藉不堪的苇席深处,如同溺水者沉没前最后无望的紧握。
一丝微弱的气息,如同游丝般,从德胜的唇边逸散,融入黎明前冰冷的空气中。
他不动了。
天,终于蒙蒙亮了。灰白色的、毫无温度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向这片苦难的大地。
草棚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冯大瘸子骂骂咧咧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宿醉未醒的烦躁和赌输了的晦气走进来:“妈的,晦气!这鬼地方……”
冯大瘸子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一道清冷的雪光,恰好斜斜地从破败的草棚缝隙中射入,像舞台的聚光灯,精准地投射在德胜蜷缩的身体上。
少年保持着那个胎儿般自我保护的姿势,僵硬地侧卧在冰冷的苇杆堆上。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如同河底捞起的冻石。
德胜的嘴唇微微张开,凝固着一个无声的呐喊。那双曾经燃着倔强火焰的眼睛,如今空洞地睁着,望向虚空,里面盛满了尚未消散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不甘,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与侵略者的暴行都刻印下来,带入幽冥。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下的那片苇席。原本还算平整的表面,此刻布满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抓痕!
那些被暴力撕裂、翻卷、抠烂的枯茎,以一种诡异而惨烈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极其复杂、令人心悸的纹路。它像某种古老部落未完成的、充满诅咒的密码;又像一张被战火反复蹂躏、最终撕裂得支离破碎的边境地图;更像大地母亲被强行剖开、裸露在严寒中的一道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伤口。
德胜僵直的手指,如同铁铸的鹰爪,深深地、死死地嵌在那片狼藉的苇席深处,指关节因为最后的痉挛而扭曲变形。几根染着暗红色血污的枯硬苇茎,如同从地狱伸出的荆棘,缠绕在他冰冷的手指间。
夏德胜死了。
死在这片吞噬希望的苇海边缘。
死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死得无声无息。
像一个微不足道的泡沫,在战争的滔天巨浪中,悄然破灭。
棚外,无边的芦苇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沉默地摇曳。那些浸透了少年短暂一生最后血汗的枯黄纤维,吸饱了冰冷的夜露,在严酷的寒冬中凝结成晶莹的冰棱。它们尖锐,脆弱,却又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如同一片片为生命而设的、静默而残酷的陷阱,等待着下一个不幸的闯入者。
炕席上,那道道由痛苦和绝望亲手刻下的、染血的枯茎纹路,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少年被战争碾碎的一生——挣扎、痛苦、不屈,最终归于沉寂。这是大地最沉默的伤口,是历史最卑微的证言。
德胜的遗体送回夏家村时,正是晌午,阳光明媚,夏三爷家却被阴霾笼罩。
盘山县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