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三爷半辈子的哮喘压服住了。
虽未断根,但夜里能睡个安稳觉,走路也不至于走两步就像拉风箱般喘不上气。
这份恩情沉甸甸地压在三爷心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实诚人。
夏三爷又回到了北大庙,比以往更勤快、更虔诚。天蒙蒙亮,他佝偻的身影就出现在庙院里,“唰——唰——”的扫地声是唤醒古庙的第一缕声音,连墙角石缝里最细小的尘埃都不放过。
庙宇年久失修,屋顶漏雨,墙皮剥落,又遇战祸。三爷就四处寻摸些能用的碎砖烂瓦、稻草秸秆,像个老工匠一样爬上爬下,默默修补着岁月的破损。
佛像的金漆剥落了,露出里面灰暗的泥胎。三爷心疼,买不起金粉,就用攒下的几个铜子换来些赭石、藤黄的土颜料,兑了水,用最细的毛笔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描摹,试图让佛的金身重现些许微光。
老住持诵经时,他就默默地跪在角落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布满风霜的脸上一片肃穆,跟着那听不懂的梵音,嘴唇无声地翕动。他看老住持的眼神,充满了敬仰和一种孩子般的依赖。
东北的冬天总是毫无预兆地降临。一个飘着小雪粒的午后,三爷正吭哧吭哧地在后院劈柴,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老住持裹着厚厚的旧僧袍,坐在廊下望着雪飘,手里缓缓捻动着油亮的佛珠。他看着三爷在寒气中升腾起白气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慈悯。
良久,老住持温声开口:“三儿啊,你心善,勤勉,与我佛有缘。老衲守着这破庙,也是缘分。这乱世飘摇,你若不嫌弃,认老衲做个‘干老’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有个念想。”
夏三爷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冻硬的土地上。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随即蒙上一层水汽。
他几步抢到廊下,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住持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咚”三声,声音哽咽得变了调:“干老!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三儿这辈子,给您养老送终!绝不负您!”
从那天起,北大庙的晨钟暮鼓里,便多了一个忙碌而虔诚的身影。三爷那漂泊半生的心,似乎在这清冷的庙宇和一声“干老”的称呼里,找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归属。
他伺候老住持更加尽心尽力,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捏肩捶腿,那份细致周到,比亲儿子还亲。
这份在乱世中结下的干亲情谊,成了灰暗天幕下一丝微弱却异常温暖的烛火。
夏三爷抽空回家,和夏张氏说了认干老的事。
夏张氏愣了愣,问:“认了老住持当干老?”
夏三爷压低声音:“庙里的香火钱都被国军收走了,老住持靠着卖豆腐换点米粮,他年纪越来越大了,做人得知恩图报呢。”
夏张氏指尖绞着棉袄上磨得发亮的补丁,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炕角的德兴不知怎的醒了,小嘴瘪了瘪,发出细碎的哼哼。她忙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温热的小身子贴着心口,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红薯,熨帖了几分冰凉的愁苦。
“老住持是善人,应该的。”她望着窗纸上透进来的淡白月光,声音里带着点松快,“你去吧,往后你去庙里,也能吃上口热乎饭。”
“那你呢?”三爷的眼里蓄满了心疼。
“那两亩糜子我还忙的过来,再说……”夏张氏顿了顿,“德昇也能帮上我了。”
德昇张着两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看看爹,又看看娘。坚定的点头:“爹,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窗外,北大庙的钟声隐隐传来,比往常更悠长些。东风卷着新鲜的冻土气息,混着德兴身上淡淡的奶味,在寒凉的夜里慢慢散开。墙根下,几株被踩过的草,正悄悄抽出新的嫩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