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毛玻璃看火——火在烧,他却摸不到烫,只能看见光与影在玻璃上扭曲地爬。
最初,那火是威风凛凛的。舅舅下马那天的马靴声、肩章上的金星、卫兵敬礼时的脆响,都让十五岁的德麟胸口发热。
夜里,他偷偷把舅舅拿回来的,包桃酥的油纸,叠成方块,压在枕头底下,闻那股混合了硝与血的铁腥味儿。
那是舅舅留下的唯一的念想,德麟觉得那是战争的味道。和表哥韩庆年不同。在舅舅那里,德麟感觉更多的是战火的味道。
可火很快就烧到了眼前。
舅舅走后的第三十七天,邻村王铁匠的小儿子被抬回来,草席太短,露出两只青紫的脚。德麟挤在人群里,看见王婶扑在席上哭,指甲抠进泥土,抠得指尖冒血。
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忽然想起舅舅临走,双膝跪地朝北大庙的方向磕头时,肩头的军装被晨光照得透亮,像一层脆薄的纸。
火开始烫了。
集市上的风言风语像火星子乱迸。德麟去卖蒜苗印子,听见老张说“黑山那边吃了败仗,三道沟填满了人”。他蹲在豆腐摊后面,数着地上蚂蚁搬家,数到第二百三十七只时,忽然站起来,把柳条筐一扔就往回跑——筐翻了,翠绿的蒜苗印子撒了一地,像一地碎骨头。
夏三爷带他去盘山县城那天,德麟一路攥着舅舅留的地址,纸条被汗浸得发软。
邮局门口,断臂老兵把染血的布包递过来时,德麟没哭。他盯着老兵空荡荡的袖管,那袖管掖在腰带里,风一吹,像面残破的旗。
老兵说:“张营长最后……在喊他妹妹的名字。”
德麟点点头,转身时却一个踉跄,差点跪倒。他这才明白,舅舅不是玻璃后面的火,舅舅就是火里烧着的柴。
回家路上,夏三爷劝他:“别恨你舅,他穿那身皮,也是被逼的。”德麟闷头赶着驴车,忽然甩了一鞭,鞭梢在空中炸响,像枪声。他开口,声音嘶哑:“我不恨舅,我恨那身皮。”
夜里,德麟把染血的布包埋在了榆树下。埋之前,他打开看了一眼——俩块长绿毛的月饼,底下压的纸条写着“下辈子种芍药”。
德麟忽然想起舅舅说过,要给他带真正的稻香村月饼。少年蹲在树影里,无声地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后来,德麟再也不肯穿灰色褂子——那是舅舅军装的颜色。
他跟着夏二爷更加的忙碌起来,肩膀被日头晒脱了皮,却从不喊累。有人问他想不想当兵,他吐掉嘴里的草茎,答:“我想当个人,不当柴。”
只是每年清明,他会偷偷在井里烧一张纸,纸上写:
“舅,老榆树开花了,香气像你说的芍药。”
火舌舔过纸角,映得少年眼底一片通红。那火终于烧穿了他心里的玻璃,留下一道疤,疤里埋着一句话:
“战争不是星星,是烧星星的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