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钻进耳朵,钻进心里。
她想起这一路走来,路边时不时就能看见的“路倒”。
那些无声无息的躯体,有的蜷缩成一团,像回归母体的婴儿;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铅灰色的苍穹;有的伸着手臂,僵硬的手指还死死攥着早已空空如也、碗边被无数次舔舐磨得发亮的破碗……
每一个这样的景象,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狠狠刺一下,留下一个焦黑的、永不愈合的创口。
饥饿和寒冷,是比任何枪炮都冷酷的刽子手。
就在这时,怀里紧贴心口的德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夏张氏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触手一片冰凉坚硬——德兴的尿布,早已在刺骨的寒风里冻成了硬邦邦的冰甲!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猛地一激灵,仿佛被电击了一般。
她慌忙解开棉袄,想把孩子抱出来换掉这冰冷的负担。然而,就在解开衣襟的瞬间,一股更彻骨的寒意袭来。
怀里的德兴因为暴露在寒风中,再次发出了微弱的、猫叫似的哭声。
夏张氏猛地回过神,迅速把孩子重新裹紧,塞回自己冰冷的怀里。
她抬头望了一眼,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被流民和死亡填满的土路。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德兴和身边的德昇,咬紧牙关,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榨出来,迈开了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汇入了那条在寒风中艰难蠕动的、名为“生路”实为“绝路”的蜈蚣队伍中。
前路茫茫,唯有活下去的本能,支撑着他们向那个“攥一把土都冒油”的、不知真假的“黑龙江”挪去。
寒风卷起尘土,迷蒙了视线,也吞噬了那个被风卷走的襁褓,最后一丝微弱的哭声。
风忽然变了向,卷着一股更冷的气流扑过来。前面传来“嘿哟、嘿哟”的号子声,声浪在风里撞来撞去。
夏张氏抬头,只看见队伍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是娘家的大表哥,拖着一辆用破门板和树杈绑成的简易架子车。车板上堆着些破烂家什和破木箱,被绳子捆得死死的。
架子车的一个破轱辘,深深陷进了被冻土掩盖的泥沼里,陷得很深。
几个同村的汉子,正围在车旁,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喊着低沉而用力的号子:“嘿——哟!嘿——哟!” 试图将那沉重的负担从泥泞中拔出来。
那号子声在凛冽的寒风里打着旋,飘出去没多远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显得那么微弱而徒劳。
大表哥是个红脸膛的汉子,此刻脸憋得发紫,棉袄脱下来扔在车板上,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单褂,后背全被汗浸透了,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旁边四五个汉子正弓着腰推车,手上青筋暴起,嘴里喊着号子:“嘿哟——加把劲哟——嘿哟——出得来哟——”
号子声刚落,“咔”的一声,车轴像是裂了,大表哥“哎哟”一声蹲下去,手摸着车轴,声音发颤:“断了,轴断了……”
夏张氏心里咯噔一下。那车是他们这一小队唯一的家当车,里面还有些铺盖。
她刚想走过去看看,德昇忽然拽她的衣角:“娘,你看,那边还有一个。”
顺着孩子指的方向,路边的枯草丛里,有个蓝布襁褓在动。不是被风吹的那种晃,是里面有东西在挣。紧接着,一声比德兴还细的哭声飘出来,像只快冻死的小猫,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又一个!”夏张氏的心跳猛地快了几拍。她赶紧捂住德昇的眼睛,可那哭声像长了针,顺着指缝往耳朵里钻。
她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那襁褓是用旧蓝布包的,边角都磨破了,上面插着根枯草,大概是怕被风吹走。风卷着襁褓往坡下滚,快滚到沟里时,被块石头挡住了。
“是……是小娃娃。”德昇从她指缝里看见了,声音发怯。
夏张氏的手在抖。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年头,养不活的孩子,只能扔在路边,盼着遇上好心人,可这冰天雪地的,哪有什么好心人?能顾着自己活就不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