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的德昇,突然放声大哭,哭声比雷声还响,带着说不清的凄惨和悲愤。
桂珍想扶她,被她一把甩开:“别碰我!”
“愣着干啥?跪下!”夏二爷的烟袋锅子突然敲在德昇后颈上,“咚”的一声,香灰簌簌落进面前的铜盆里。
德昇“噗通”跪下,膝盖陷进泥水里。
他看见嫂子童秀云站在火盆边,往里面添纸马,手指被火星烫了,也不吭声,只是飞快地缩了缩手,继续往里面塞。
“摔——”李三爷的声音又起来了。
德昇捧起瓦盆,胳膊抖得像筛糠。他想起李三爷说的,要用力摔,摔得越碎越好。
可他看着盆底的花纹,突然舍不得——这盆能装不少东西呢,装红薯,装玉米,都行。
“快点!”夏二爷在后面吼。
德昇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瓦盆举过头顶,然后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一声,瓦盆在青石板上碎成了无数片,像是把他心里积攒了三天的悲伤也砸得粉碎。
他跪在地上,对着棺材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哭声终于忍不住冲破了喉咙。
德昇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有些心痛,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委屈。
沉重的黑漆松木棺材被抬了起来,稳稳地架在八条壮汉的肩头。
棺木粗粝的表面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散发出浓重的桐油和松木混合的沉闷气味,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哭声里,抬棺的壮汉们喊着号子,将棺材抬出了院门。
雨彻底停了,清晨的薄雾漫上来。
德昇举着招魂幡走在最前头,幡杆是新削的柳木,滑溜溜的,他得攥得紧紧的才不会掉。白幡上的纸条被风吹得噼啪响,像谁在说话。
他的手腕子上牵着一根白布条,这叫“扯纤”,寓意指引逝者的路。
孝帽压得太低,几乎遮住了眼睛,德昇只能极力地扯着眉毛,才看得见脚下的泥泞的路。
他尽力地挺直的脊梁,在惨白的孝服下,如同不可撼动的山梁,每一步落下,都沉重而坚定。
在他身后,是连绵不绝的白色人流。本家亲眷、朋友和沾亲带故的邻人。男人沉默,女人低泣,空洞的望着前方,懵懂地跟在后面。
队伍拖得很长,像一条蜿蜒在清晨薄雾里的白色巨蟒。
出城之后,先是经过一片玉米地。正是青纱帐起的时候,玉米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李三爷突然喊停了队伍,指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说:“停棺,路祭。”
有人急急忙忙过来,在石头上摆好了供品:一碗白米饭,一双筷子,还有三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
德昇跪在地上,将供品往棺材前推了推,李三爷则对着棺材念叨:“二奶奶,这是您常走的路,歇口气,吃口热乎的再走。”
祭拜完毕,队伍继续前行,唢呐声在旷野里传得很远。
抬棺的汉子们已经换了两拨人,德昇的膝盖早已磨破,血渗出来,把裤腿粘在了一起,但他不敢停。
按规矩,孝子在出殡路上不能回头,不能喊累,要一步一步把逝者送到坟茔地,这是为人子的本分。
路过村西的苇塘时,德昇看见德胜哥罹难的地方,苇棚子早就拆了,土堆上长满了野草,被雨水打得蔫蔫的。夏二爷突然在身后说:“德昇啊,以后你就是这一脉的根了。”
德昇没回头。他望着幡上飘动的白纸条,突然想起德麟被过继那年。
那天是下着雪,他躲在草垛里哭,听见娘在屋里跟爹吵架,说“凭啥要我们家德麟”。
德麟哥离家进城的时候,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说啥,还没开口,就被二爷拽上驴车,走了。
如今轮到自己接过这杆幡,德昇才觉出麻衣上的针脚有多扎人。
粗麻线勒得皮肤发痒,像有虫子在爬。他也终于明白,那十块银圆有多沉,揣在怀里,像压着半条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