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瘸子屁股。只听“啪”的一声,冯大瘸子像截烂木头似的栽倒在地上,杀猪刀飞出去老远,刀尖戳进土里,嗡嗡直颤。
三爷不再废话,弯腰扛起半扇驴肉,大步往外走。
冯大瘸子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子,含糊不清地骂:“夏老三,你等着……”
三爷头也不回:“我等着。等你学会站着说话。”
回村的路上,夏四爷终于不哭了。他抱着驴头,一步一趔趄,像抱着个巨大的罪证。
三爷扛着驴肉,步子稳得像丈量过。
四爷忽然开口:“三哥,你说……冯大瘸子会不会去告官?”
三爷笑了:“告啥?告我打他?还是告我抢他偷的驴?”
四爷想了想,也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他笑起来像个孩子,眼泪却挂在睫毛上,成了水珠子。
回到家,桂珍听说表舅被打,特意过来给三爷赔不是:“三叔,我表舅那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三爷摆摆手:“桂珍,你是好孩子,别多想了,你表舅是好是坏他自己带着,和你没关系!”
桂珍搓搓手:“我知道他偷驴理亏。我就是……怕他闹到大队去,影响不好。”
三爷盯着桂珍看了半晌,忽然问:“桂珍呐,你记不记得你娘活着的时候,最常说啥?”
桂珍愣住。他娘死得早,记忆模糊,只记得娘总哼一首小调:“人活脸,树活皮……”
三爷点点头:“你娘要是活着,今天站在这儿,也会说:‘打得好。’”
桂珍低头不语。三爷拍拍她的肩:“桂珍呐,人穷志不穷,到啥时候也不应该偷,不应该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桂珍点了点头。
夏张氏从外屋里进来,递给他一碗热姜汤:“你又得罪人。”
三爷接过碗,抿一口,辣得眯起眼:“得罪人总比得罪良心轻。”
过了些时候,张百贵家的媳妇和闺女回来了。他闺女穿着新缝的棉袄,带着银锁在田埂上追蝴蝶。那是三爷找到红眼队的人,要回来的。
四爷家买了头新驴,毛色比二黑还亮,四爷给它取名“三白”。
冯大瘸子的腿瘸得更厉害了,见了三爷就绕道走。有人说他夜里磨刀,说要报仇;也有人说他连刀都拿不稳了,因为一看见枣木棒子就哆嗦。
只有夏三爷,还是老样子。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日头西斜才回来。
灾荒年终于过去了。
夏张氏从屋里出来,把一件新坎肩披在夏三爷的肩上:“老头子,看啥呢?”
三爷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夕阳里散开,像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看理儿。看它能站多久。”
腊月底,来了工作队。
领头的姓陈,是县里派下来的工作组长,四十上下年纪,说话带着点文绉绉的腔调,眼神却像锥子,能把人看透。
工作队一来,就扎进了大队部。没两天,村子里就起了风。风里夹着碎冰碴子,刮得人脸生疼,也刮来了各种消息。
有人说工作队是来分救济粮的,有人说要搞“四清”,查账目,查干部,也有人说,是来整那些“破坏分子”、“地富反坏”的。
冯大瘸子的腰杆,似乎一夜之间就直溜了不少。他那条瘸腿,仿佛成了某种功勋章。
他拄着根新削的枣木拐棍。那棍子油亮得刺眼,有意无意地总在三爷家院门外那条小路上蹭过,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一面无声的鼓。
他不再绕道走,反而时常凑到工作队住的院子附近,跟那些年轻的工作队员递烟、搭话,眼神瞟着三爷家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夏张氏的心,像被吊在井口的水桶,七上八下。她给三爷缝补旧棉袄,针脚都比往日密实了许多。
“老头子,”她低声道,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那冯老五……怕是去工作队那儿告状了。他那张嘴,死人都能说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