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蟒袍,指尖触碰到那繁复的刺绣时,竟感到一阵灼烫。那不是布料的温度,而是两百年来无数武将的鲜血与渴望,透过金丝银线,烧灼着他的皮肤。他当时只是平静地将它收好,仿佛那不是一件赏赐,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债务。
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那身蟒袍静静地躺在箱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金线在微光下流淌,织出五爪金龙狰狞的轮廓。龙目以黑曜石点缀,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冷的光,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张开巨口,将一切吞噬。海江牙的纹样汹涌澎湃,浪涛之间,是权力的威严与冷酷。整件袍服,华美得令人窒息,也沉重得令人心悸。
范正鸿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他的眼神很复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口映着灯火,井底却藏着化不开的寒冰。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年轻监军。那时候,他最大的渴望,不过是一件能挡风的厚袄,一碗能暖身的热汤。他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在极寒中冻掉脚趾,冻裂的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依然会在他巡查时,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范大人,天亮了就好了。”
天亮了,真的就好了吗?
他做到了。他带着他们,从西夏打到北辽,从平夏城杀到居庸关。他用敌人的血,温热了冰冷的兵器,也温热了大宋北境的版图。他成了燕王,成了无数人眼中的“天”。可他为什么觉得,自己比十二年前那个雪夜里的监军,还要冷?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关外的风是燥热的,将士们的欢呼是滚烫的,圣旨上的朱砂是鲜红的,可这一切,都无法温暖他。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烧得通红的铁,骤然被扔进了冰水里,外表迅速冷却,内里却充满了无数细微的、致命的裂痕。
他伸出手,指尖在离蟒袍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渴望触碰它。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渴望那金线的华贵,渴望那权柄的重量,渴望穿上它,就能拥有号令天下的力量。这渴望里,有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有沙场上的浴血奋战,有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运筹帷幄。他付出了半生,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穿上它,就等于向天下宣告,他范正鸿,完成了太祖、太宗都未竟的伟业。他是大宋的守护神,是北境的定海神针。这份荣耀,足以让任何热血男儿为之疯狂。
可他停住了。
因为他同时感到了恐惧。
他想起了父兄,死在边疆,他想起了狄青,功败垂成,这天下,真容得下一个王吗?
他想起今天下午,他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操练的士兵。他们看到他,立刻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燕王千岁”。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崇拜,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亲近与随意。他们看的是王,不是他。他走过去,想扶起一个曾经与他共患难的老兵,那老兵却吓得连连叩首,不敢抬头。
称孤道寡,原来不是一句空话。当你成为“王”,你就成了世上最孤独的“寡人”。
他的目光,从蟒袍上移开,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指节粗大,掌心粗糙。这双手,拉过强弓,挥过重剑,挖过战壕,也曾亲手为死去的弟兄合上双眼。这是一双属于军人的手,属于范正鸿的手。
可一旦穿上那蟒袍,这双手就只能用来批阅奏章,接受朝拜,握住那柄象征着王权的玉圭。它将失去泥土的芬芳,失去兵器的冰冷,失去同袍的温度。
他忽然觉得,这双手,和那身蟒袍,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渴望穿上它,因为它代表着他一生的追求与荣耀。他又抗拒穿上它,因为它将剥夺他之所以为“范正鸿”的一切。这种矛盾,像两股力量,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撕扯,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盯着那蟒袍,看了很久很久。
灯火摇曳,金龙的眼睛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像是在嘲笑着他的犹豫,又像是在悲悯他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