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孤鸿子看着看着,浑浊的眼底却渐渐漫上一层极深的光彩。他看见陆昭然每一次呼吸都与动作相合,每一次发力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多余的消耗。那不是内功心法,却暗合着天地间最基础的韵律。
这孩子,是真的将“武”化入了“行”之中。无招无式,却无处不是修行。
翌日开始,陆昭然下山得更勤。
有时是帮东家修补被夜雨淋塌的猪圈篱笆。他蹲在泥地里,仔细地将一根根竹条重新编扎牢固,手上沾满泥浆,神情却专注得像在参悟最上乘的剑谱。
有时是替西家生病的老妪挑满一缸水。那口石缸颇深,他需用长绳拴牢木桶,一次次弯腰放下、提起,动作不见轻盈,却稳当异常,不曾洒落一滴。清冽的井水倒映着他沉静的面容和湛蓝的天空。
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听着村里的老人絮叨家长里短,听着孩童嬉闹,偶尔插上一两句话。谁家有纷争,他会默默听完全程,然后说几句朴素在理的话,不偏不倚,竟常能让争吵的双方缓和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需要庇护的少年天才,也不再是那个一战惊天、令人敬畏的“无鸿剑法”创始人。他是“陆小子”,是村里人眼中话不多、肯出力、值得信赖的后生。
他的皮肤染上了风霜的颜色,手掌的茧子一层叠着一层,青衫洗得发白,甚至肘部磨出了毛边。他的身影融入田间地头,融入炊烟暮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然而,孤鸿子却在他每一次归来的脚步声里,在他日渐沉稳平和的眉宇间,感受到一种比以往任何惊天动地的剑招都更令人心折的力量。
那是一种落地生根的扎实。是褪去所有浮华与依仗后,生命本身焕发出的坚韧光泽。
一日,陆昭然背着一个扭伤了脚的樵夫回村。那樵夫人高马大,分量不轻。陆昭然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在田埂上,脚步深深陷入泥土,背脊弯成一张弓,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
他将人送回家,婉拒了留饭,只喝了一碗清水。回到山上小院时,暮色已浓。
孤鸿子坐在门口,看着他徒儿疲惫却明亮的眼睛,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温和:“今日感觉如何?”
陆昭然用汗巾擦着脸,闻言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干净:“很重。路很远。”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山下已然亮起星星点点灯火的小村落,轻声道:“但心里很踏实。”
他走过去,搀扶起师父:“师父,该用晚饭了。我熬了粥,还热着。”
粥是普通的白粥,佐以几样清淡小菜。
饭桌上,孤鸿子慢慢吃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侠之大者,不在云端起舞,而在尘泥里行走。”
陆昭然盛粥的手微微一顿。
灯火如豆,映照着一老一少平静的容颜。
良久,陆昭然轻声应道:“弟子明白了。”
院外,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温柔地包裹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以及天地间,那两颗洗净铅华、回归本初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