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熊猫”,还有一张纸条,字迹歪斜——
“答应你的,齐了。别回来。”
纸条没落款,但七七认得:那是三姐用左手写的。当年被锁在库房时,三姐用右手砸门,砸得指关节骨头外翻,后来右手就握不住笔了。
如今七七每次路过旧货摊,看到有人卖“永久”牌自行车残件,总会想起那个清晨:雾像一条不肯上岸的船,三姐的辫子像两尾鱼,游着游着就游没了。她也会想起自己一直欠三姐一句道歉——那年如果拽住三姐的衣角不放,如果大声哭出来,如果父母少收二堂哥那二十斤菜籽油……可所有的“如果”最终都化成一个画面:三姐跪在火堆前,影子被风撕得粉碎,像无数只黑鸟,扑棱棱飞向再也回不去的山岭。
三姐开始“穿得好吃得香”,是七七上三年级那年。
最先变的是衣裳。
春末的一天,三姐突然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确良衬衫回来,领口缝着一溜白色机绣的“琵琶扣”,风一吹,扣穗就轻轻扫她锁骨,像只试探的猫。那颜色太亮,亮得村口那棵老槐都映出一层水影。孩子们追着看,三姐把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新洗的皮肤——以前割猪草留下的疤,被阳光一照,反倒像故意镶上去的花边。她给七七解释:“主家”的老婆嫌颜色老气,折价卖给她的;可七七后来偷听到母亲对邻居咬耳朵:“粮油站这次发‘福利’,整疋布,人家先让她裁。”
接着是吃的。
端午,三姐提回一只红色塑料桶,里面晃着半桶冻成冰碴的“带鱼段”,每段都有小孩巴掌宽。母亲把鱼冲了井水,银亮的皮在缸里闪成一把碎刀。那天灶房没停火,油滋啦一声,整条巷子都飘着葱蒜和鱼皮焦糖的味。七七蹲在灶门前添柴,看三姐用长筷子翻鱼,袖口滑上去,露出一截新添的“上海牌”手表——钢链贴着腕骨,冷光像一尾小鱼。三姐趁母亲转身,迅速掰下一截鱼腹刺少的部位,吹两下,塞进七七嘴里,小声说:“慢点,别让五妹看见。”那口鱼肉在舌尖上化开,咸、鲜、还有一点点冰碴的甜,七七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海浪托高,又轻轻放回陆地。
再往后,好吃的变得像变戏法:
中秋前是广式月饼,油纸包着,印着“莲蓉”两个红字,掰开时莲蓉能拉出金丝;腊月里是一整条“红肠”,外衣皱巴巴的,却裹着整粒胡椒,切成薄片后,肥瘦相间像琥珀里嵌了黑芝麻;正月里则是一铁盒“奶油曲奇”,盒盖上是外国娃娃,掀开后黄油味冲得人脸都酥了。每次三姐回家,都用旧报纸把食物裹成方方正正的“礼物”,母亲接过时手会不明显地抖,好像那是一枚随时会炸的炮仗。夜里,母亲把吃剩的碎渣倒进粗瓷碗,拌上米饭,让弟妹们排着队一人一口,轮到自己时,她把碗沿转过去,舔最上面那层看不见的油气,动作轻得像猫擦窗。
比吃的更稀罕的是书。
第一本书是《十万个为什么》第二册,淡黄封面,边角打着卷。三姐把它从蓝布包里掏出来时,像捧一块热豆腐,指尖来回倒腾。她告诉七七:“粮油站副站长的闺女升初中,旧书贱卖,两毛钱一斤,我拣了四本。”夜里,姐妹俩缩在柴房,把书摊在松柴上,借月光辨字。松脂味混着油墨味,像把森林搬进脑子。七七第一次知道“海水为什么是蓝的”,读完后,她抬头看三截瓦缝里的夜空,觉得天真远,远得可以把所有“为什么”都扔进去,还能听见回声。
后来书越来越多:
《小灵通漫游未来》《上下五千年》《少年文艺》《故事会》……最轰动的是一本缺封面的《西游记》连环画,被村小老师借去,在教师办公室传了一圈,回来时针线订脚都开了。三姐用透明胶把书脊粘成一条亮闪闪的河,河面映出她低着的睫毛——那一刻,七七突然明白:书把三姐悄悄划到了另一条岸,岸上的人说话、走路、抬眉,都和村里人不一样。
三姐开始把书“借”给七七读,期限是一个月。
她会在书末页画铅笔勾:读到哪,就在哪画一道小门。下次回家,她检查小门有没有被推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