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推得够远,她就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把糖塞进七七嘴里,再用糖纸折一枚小船,放进水瓢,看它在水纹里打转。糖纸里层印着“上海”两个字,三姐说那就是“远处”。七七含着糖,不敢张嘴,怕“远处”从牙缝飞走。
村里风言风语也跟着长。
有人说三姐“攀了高枝”,有人说她“拿工钱换脸面”,更难听的,说她“给瘸子当小”。风刮到母亲耳边,母亲把晒衣竿摔得震天响,却一句回嘴也没有。夜里,七七看见母亲对着煤油灯数钱,把一张张毛票压平,再塞进一只掉了瓷的“万紫千红”铁盒。她知道,那里面躺着三姐的“体面”——一半换成弟妹的学费,一半攒成二哥说亲要的“三转一响”。
只有七七知道,三姐的“体面”背后,还有别的东西。
一个暴雨夜,三姐提前回家,雨衣里裹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脱下雨衣时,左臂湿了一大片——雨布破了。七七摸到她手肘内侧,有一道新鲜的伤,像被什么钝器狠狠擦过。三姐轻描淡写:“搬油桶,铁箍脱了。”她笑得像往常一样,可灯影里,那笑像被雨水泡过的日历,皱得发软。那一夜,姐妹俩挤在一张床上,外头雷轰隆隆滚过屋脊,三姐突然把脸埋进七七肩窝,声音轻得像断掉的灯芯:“保尔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可生命到底怎么过,才算宝贵?”雷声太大,七七假装没听见,却感觉有滚烫的东西顺着自己锁骨往下淌,一路烧出一条暗河。
第二天清早,三姐又变回那个“光鲜”的三姐:
头发用“海鸥”发胶抿得服服帖帖,皮鞋擦得能照见槐叶;网兜里装着给五妹的“数字饼干”、给二哥的“大前门”香烟,还有给母亲的一包“痛经宝”冲剂。她站在门口,逆光里像一张被过度漂白的照片,边缘随时会碎。临出门,她回头冲七七眨了下眼——那眼神穿过院坝、穿过竹林、穿过整个皖南潮湿的雾,最后轻轻落在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书被放在七七枕头底下,翻开的一页,用蓝色圆珠笔划着一句话——
“钢是在烈火和急剧冷却里锻炼出来的,所以才能坚硬,什么也不怕。”
很多年后,七七在城市图书馆做管理员。
每当有人借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都会下意识摩挲左臂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疤,像一条白色的小河,把两个世界悄悄连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