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流了那么多血,他还笑,说“媳妇,我脑袋比砖头硬”。现在这块疤在浴室灯下泛着青白,像枚褪色的勋章。
七七开始写日记。
不是记仇,是记路——阿斗每天忘的东西,她替他用笔拴住。比如“周二把袜子藏在电饭煲里”“周五说粥里有炸弹,其实那是莲子”。写到第两百页时,她发现自己字迹越来越像阿斗,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散的芦苇。
有天阿斗又跑了。这次是在下雪天,他只穿着单薄的毛背心,在烈士陵园门口,一个一个给墓碑掸雪。七七找到他时,他正用冻裂的手抹碑上的照片,说“同志们,我媳妇来接我回家了”。雪落在他们头发上,白成一片,像当年结婚照里撒的碎盐。
回家路上,七七摔倒了。
是阿斗推的。他忽然喊“卧倒”,用被子蒙住头,说“美国飞机来了”。七七跪在雪地里,怎么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路过的外卖员把她架回去。阿斗跟在后面,用拐杖戳她后背,像赶一头不肯走的羊。进门前,七七突然转身,抱住这个浑身是雪的老人——他轻得像一捆枯柴,骨头硌得她生疼。
“没事啊,谁还不老。”她重复着这句话,像念咒。阿斗在她怀里安静了片刻,忽然用额头撞她下巴,力气大得让她咬破了舌头。血腥味漫开来,她尝到铁锈里混着甜——是1968年阿斗偷给她的水果糖,攥得太久,糖纸都黏在手心。
清明那天,阿斗走了。
不是死了,是走丢了。他穿着七七新织的藏蓝色毛衣,毛衣胸口有她偷偷用白线绣的“Ad”——他名字缩写,像两个拥抱的字母。监控最后拍到他,是在烈士陵园门口,对着空气敬礼,然后转身走进了油菜花田,金黄的花瞬间吞没了他蓝灰色的背影。
七七在田里找到一只鞋,是阿斗当兵时发的解放鞋,她每年都给他刷,刷了四十三年,鞋底还留着部队番号的胶印。她把鞋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干瘪的南瓜,忽然想起医生说过“额颞叶退化最后会忘记呼吸”,当时阿斗正在撕住院腕带,说“我媳妇等我回家蒸鸡蛋羹”。
现在家里只剩七七了。
她还是每天煮两碗山药粥,阿斗的碗扣在碗橱最上层,像艘倒扣的船。夜里她听见衣柜“咯吱”响,会突然惊醒喊“阿斗别闹”,回应她的只有冰箱启动的嗡鸣。有时她故意把袜子放在电饭煲里,第二天看着原封不动的袜子,会笑出声,笑着笑着,开始用抹布擦地,擦到膝盖渗出血丝,还在擦。
后来她开始捡破烂。
把阿斗丢过的搪瓷缸碎片,用胶水一点点拼回去,缺口处用金缮的漆描成蜿蜒的河。她拼错了位置,缸底“1982”变成了“1892”,倒像件古董。拼到最后一块时,发现缺了个角——那是阿斗当年用缸砸核桃崩飞的,核桃没开,缸先裂了道缝,他当时笑着说“这缸比我命硬”。
最后一夜,七七梦见阿斗。
他穿着崭新的军装,站在1970年的槐树下,头发乌黑,笑得见牙不见眼。梦里没有病,没有尿湿的鞋柜,没有“特务”和“下毒”。他向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两颗烤土豆,皮焦得裂开,露出金黄的肉。七七刚要接,土豆突然变成雪,簌簌落在她手上,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地板上蜷成虾米形,怀里抱着阿斗的枕头——枕套上有块地图形的尿渍,像枚变形的勋章。窗外下着雨,她慢慢把脸埋进枕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雨水混着霉味涌进来,她却闻到1973年夏天的麦秸香,那时阿斗偷偷用自行车载她,穿过整个公社的打谷场,说“媳妇,咱们回家”。
雨停了。
七七把枕头放平,像给婴儿掖被角。她走到衣柜前,对着镜子整理毛线衫——那是阿斗走那天她穿的,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一面投降的白旗。镜子里的人佝偻着背,白发稀疏,可眼神亮得吓人,像当年孩子被征兵那天,阿斗躲在厨房煮面时,灶膛里最后一颗不肯灭的火星子。
她忽然笑了,用阿斗的腔调对着空气喊:“报告首长,我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