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生还。
消息传出,举村哗然。
当晚,赵绣娘独自坐在堂屋,面前是空荡的织机和烧焦的蚕匾。
烛火摇曳,映出她枯瘦的脸颊。
她儿子去年替里正修渠,累病卧床三月,换来的工券却被涂改抹去,连半石米都未领到。
如今她靠赤霞丝重燃生计,却被当众辱骂为“养妖妇”。
她低头,无声啜泣。
门扉轻响。
沈清禾走了进来,肩披细雨,怀中抱着那只通体透白的小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枚染了血渍的工券轻轻放入赵绣娘颤抖的手心。
“你儿子的名字,曾记在渠底石碑上。”她声音很轻,却如刀刻进夜色,“后来被人用猪油擦掉,像抹去一块残渣。”
她抬头,目光穿透窗棂,落在月光下静默的桑枝上,叶片泛着银辉,宛如织满未写的诗。
“但现在不同了。”她说,“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会绣在每一匹缎上——用金线,用赤霞丝,一笔不落。”
“谁敢擦?”
她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丝冷冽弧度。
“我就让全天下,都看见那道墨痕。”(续)
三天后,晨光初透,耕读堂的木门在村人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开启。
这本是男子讲经论道之地,青砖灰瓦间常年回荡着《礼记》与《春秋》的诵声。
可今日,门槛上铺了一块素色织毯,檐下悬起一幅新绣的桑蚕图——赤霞为底,金线勾丝,细密针脚如田垄般整齐铺展。
村中妇孺踟蹰而至,见状屏息:竟真要开讲了?
沈清禾立于堂前石阶,一袭靛蓝布裙,发髻用一根竹簪简单挽起。
她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仿佛春水初生,不喧不躁,却足以破冰裂土。
“今日首课,不讲经,不传礼。”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讲的是——怎么让一根丝,养活一家人。”
人群微动。
赵绣娘被搀扶着走上台来,手指仍在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又望向台下那些熟悉而麻木的脸——曾几何时,她们也只能低头听着里正宣读工粮分配,连一句质疑都不敢出声。
“我……我会的不多。”她嗓音干涩,却一字一顿,“但我知道,赤霞丝韧、亮、轻,单独织太贵,穷人穿不起。可若混三成棉线,再用温水定型……成本能降四成,光泽却不减。”她从袖中取出一段试织的布料,展开时如云霞落地,“这一匹,卖得出价,也织得起工。”
台下有人凑近细看,指尖抚过那微泛金光的纹理,眼中渐渐燃起火苗。
而在人群最外缘的树影下,孙跛子佝偻着背,一只手死死抠住树皮,另一只手却不受控地在裤腿上轻轻摩挲——那是他方才无意识模仿赵绣娘捻线的动作。
他的嘴唇翕动,似想骂些什么,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亲眼看见自家蚕房化为焦土,三百张春种尽数成灰;更听见昨夜妻儿在黑屋里低声啜泣:“爹,我们吃什么?”
讲席将尽,沈清禾取出一方暗红火漆印,印面刻着一个“沈”字,周围环绕细密蚕纹。
“即日起,成立‘织造会’。”她朗声道,“凡入会者,统一供种、供技、供销路。每匹成布,皆盖此印,录入《织户名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针一线,皆有其主。谁织的布,谁就得利。工券不会再丢,名字也不会被人抹去。”
火漆滴落,封泥压下。
“咔——”
那一声脆响,像是一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断裂。
远处槐树后,海姑伫立良久。
雨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滑下,浸湿了粗布衣领。
她望着那枚鲜红印记,忽然闭了闭眼。
多年前的那一幕再度浮现:瘟疫肆虐,全村烧茧灭种,她抱着唯一幸存的一枚蚕茧,在墙洞中哭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