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中央高地的土还暖着。这温度不是太阳晒出来的,也不是火烧的,是从地底下慢慢升上来的,像人刚睡醒时的感觉。
陈砚蹲下,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土很松,不干也不湿,正好。他闭眼闻了闻,没有化肥那种刺鼻味,也没有农药的怪味,只有一点点泥土的清香。这种味道,他已经三十年没闻到了。
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早上。天还没亮,爷爷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稻种,嘴里念叨:“春不过三,种不下地;人不敬土,饭碗不稳。”那时他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记得那天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爸爸牵着他走过这片地,脚下的土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今天,这块地又活了过来。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陶罐,泥封还在,上面刻着“壬申年收,陈氏原种”。字是用铁钉一点点凿上去的,有些地方磨花了,但还能看清。这是爷爷留下的最后一罐老稻种,三十年没见光。当年大旱,全村改种杂交稻,只有陈家还藏着这一罐。后来打仗,村里人跑光了,田也荒了,这罐种子被他爸用油纸包好,埋在祖坟后面的石头缝里,前年才被他挖出来。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压断了村口的老槐树,也压塌了几户人家的屋顶。他在雪里刨了一整天,手指冻得发紫,指甲缝里全是血。当他摸到那个油纸包时,整个人跪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那一刻他知道,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比如一家三代守着的一句话,比如一粒种子里的记忆。
赵铁柱站旁边,机械臂搭在肩上,看着这块地。昨晚他调好了九条暗渠,铜管接头滴了点水,土一下就吸干净了。他知道,系统通了。他的左臂是假的,由青铜和钢做成,外面有一层像皮肤的东西,手指上有感应器。现在这些感应器有点发热,正传回地下水流的速度和压力数据。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屏幕:东南方向水流慢了0.37,需要调整。
赵铁柱以前是修机器的,在一次事故中丢了左臂。退伍后想回乡过安静日子,结果认识了陈砚。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镇外一个废弃的水利站。赵铁柱在看一本破书叫《禹脉志》,陈砚在一台锈死的水泵前捣鼓。两人没说话,一起拆零件、清管道、焊线路。三天后,水终于流出来了。赵铁柱看着满脸泥巴的陈砚说:“你不是在修水渠,你是在叫醒一条死河。”
从那以后他就留下了。开始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技术行不行,后来发现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机器好不好用,而是土地怎么喝水——那种吞进去又慢慢放出来的样子,像一个老生命在醒来。
他蹲在田边,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画了个九宫格,每个格子标了方向和水位。这是他根据古书和实地测出来的灌溉图:中间这块地是中心,其他八块按八个方向排开,地下水管像血管一样连着它们,靠地形高低让水自己流动。他对照田里的走势,发现东南方向的水太弱。他打开机械臂前端,抽出一根铜管,插进地里三尺七寸。
水立刻变了方向。
原来堵在西北的积水开始流动,顺着新管分流,绕一圈后,九块田的湿度变得均匀。他点头,记下数据:辰时三刻,水到中间,流速正常。他又补了一句:“地气变强,土壤电导率降了12%。”
这个数字让他心里一震。一般来说,健康土壤的电导率会随着有机质增加而下降,但这要几年甚至更久才能做到。可现在才几天,就有这么大变化,说明这片地没死,只是睡着了。只要给对方法,它就能自己醒过来。
他抬头看远处的山,阳光斜照,影子一道道。他知道这不是单靠科技能做到的,是古人留下的办法、现在的技术,还有土地自己的反应,三样合在一起的结果。
周映荷没说话,把手放在休耕区边上。这里的土发灰,踩上去硬邦邦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坏了。她闭眼,菌丝顺着手指钻进土里,碰到一层黏糊的东西——是多年积下的化肥渣,像壳一样包住了土。她的感觉跟着菌丝往下走,三尺、五尺、七尺……越深越难进,那层“毒壳”有一尺多厚,密得像水泥,空气和小生物都进不去。她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地,别说长庄稼,草都难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