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
偏房内,那盏小小的油灯,灯焰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天地,仿佛黑暗潮水中一座孤零零的礁石。陶承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两册从将作监案牍库“请”出来的厚重账本。账册的硬皮封面硌着他的胸口,沉甸甸的,不像纸张,倒像是两块烙着未知罪证的顽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本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将账本悄悄带走,这孤男寡女共处一院的尴尬境地,多待一刻都让他如坐针毡。然而,他刚欲起身,动作却猛地僵住。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絮语,如同春蚕食叶般,从隔壁正屋透过薄薄的板壁隐隐传来。
是苏娘子的声音。
那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悄无声息地落在心尖上,带着一种能融化寒冰的暖意。
“乖……莫怕,娘在这儿呢,闭上眼睛,好好睡吧,娘的小心肝……”
语调绵长而安详,伴随着一下下轻柔的、富有节奏的拍抚声。接着,是孩童睡梦中无意识的咿呀咕哝声,似乎在母亲的安抚下,寻到了最安全的港湾,渐渐归于平静。只剩下那一下下规律的、充满怜爱的轻拍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固执地回荡着。
陶承良的脚步,就那样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工部衙门里,官员们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的倾轧算计、笑里藏刀,他见得多了。汴京城繁华似锦,却也藏污纳垢,人心的贪婪与狰狞,他并非一无所知。可此刻,在这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偏房里,隔着一堵薄墙,听着一位靠针线活计艰难谋生的寡妇,用尽全身心的温柔哄着孩子入睡。这最简单、最质朴的人间烟火气,却像一柄无形而柔软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
一个纤弱的女子,一个稚嫩的孩子,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相依为命。她用那双本该只拈绣花针的手,撑起一个家,护着一份清白,也守护着孩子梦中那片小小的、不受侵扰的晴空。
“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陶承良心底溢出,消散在昏黄的灯光里。
灯火随着隔壁那轻柔的哼唱声微微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斑驳。他怕自己此刻起身弄出任何细微的响动,都会惊扰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最终,他放弃了离开的念头,重新缓缓滑坐回墙角,将怀里那两册烫手山芋般的账本用宽大的衣袖仔细掩好,藏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将它们与这个温暖的小世界彻底隔绝。
夜,在绣娘低柔的哼唱和孩童均匀的呼吸声中,一点点流淌。陶承良靠在冰冷的墙上,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眼皮越来越重,最终在摇曳的灯影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天光尚未大亮,窗外还是一片混沌的鱼肚白,远方的天际才刚透出一丝微弱的曦光。陶承良猛地从浅睡中惊醒,心脏狂跳,仿佛被冷水浇头。他下意识地摸向身旁——那两册硬皮账本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冰凉梆硬,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惊心动魄。
他像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腾地一下弹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夜行衣,就要推门逃离这是非之地。
然而,他的手刚触到门闩,目光却被小木桌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一碗冒着丝丝热气的稀饭,旁边还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他迟疑地走过去,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纸条展开。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带着女子特有的清婉,也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羞怯:
——“天寒露重,官人路上务必慢行。”
没有署名,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叮嘱,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陶承良一夜的惶恐与寒冷。他捏着纸条,耳朵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透,一直蔓延到脖颈,整个人像只被蒸熟了的螃蟹,僵在原地,张着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最终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