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是在人最深的梦境边缘,悄无声息地降临的。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挣扎着穿透糊着桑皮纸的窗棂,谢无忧便醒了。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靠在榻上,侧耳倾听。窗外万籁俱寂,连平日里最早醒来的麻雀也噤了声,唯有风掠过屋檐时,带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碎玉相互叩击的簌簌声。
她披衣下榻,推开一道窗缝。一股清冽干爽的寒气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薄薄一层新雪覆盖的纯净世界。崔府的青瓦飞檐,庭中的嶙峋怪石,乃至那几株叶子早已落尽的老槐树枝桠,都均匀地敷着一层松软的白绒。风起时,卷起些许雪沫,在淡金色的晨曦中闪烁,宛如仙人漫不经心抖落的玉屑。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按在胸口缠绕的白色绷带上,那里依旧残留着隐隐的钝痛,是那夜搏杀留下的印记。然而,比这伤痛更清晰、也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的,是这崔府冬日里无处不在的暖意。
这种暖,并非炉火烘烤出的燥热,而是一种浸润在日常琐碎里的、安稳的、近乎熨帖的温度。是如意每日雷打不动送来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汤药与羹点;是小吉祥练剑间隙,偷偷塞进她手心的、还带着体温的桂花糖;是廊下丫鬟们低声说笑、做着针线活的平和景象;更是那人偶尔隔着庭院投来的、看似随意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关切的一瞥。
这一切,与她过往十几年来所熟悉的江湖风雨、刀头舔血的日子,恍如隔世。温暖得让她心生怯意,仿佛久居暗室之人,骤然见光,反而目眩神摇。
庭院中,小吉祥早已在雪地里练开了。小丫头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袄子,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苹果,口中呼出的白气氤氲成一团。她手中握着一柄崔?特意让人给她削的木剑,一招一式,劈、挑、撩、刺,虽然力道稚嫩,步法也有些虚浮,但那认真的小模样,眉宇间不自觉模仿的坚毅神态,竟真有几分谢无忧平日练剑时的影子。
谢无忧披了件银狐裘的斗篷,悄无声息地走到廊下,倚着朱漆圆柱,静静看着。看了片刻,她微微蹙眉,出声纠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手腕再沉三分,剑尖需稳,意要透出尖锋,而非虚晃。吉祥,剑如人心,一抖则散。”
小吉祥闻声,忙不迭地“哎”了一声,努力绷紧小脸,调整姿势,那笨拙又认真的模样,活像一只在雪地里扑腾着学习捕食的幼兽。
谢无忧看着看着,心口某处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也是在这样的寒冬,赤着双脚、踩着冰冷的溪水石头,对着水中倒影比划着偷学来的粗浅拳脚的、瘦骨伶仃的小女孩。那时的风雪是敌人,也是玩伴;那时的伤痛是勋章,亦是笑话。那时,她坚信自己终有一日会成为仗剑天涯、除暴安良的大侠。
如今,她似乎做到了。她的名字“石榴”在汴京底层百姓和某些隐秘圈子里,已带有几分传奇色彩。可为何,心底那份最简单的、因挥剑而生的快乐,却似乎被这满院的温暖与安稳,衬得有些模糊、有些寂寥了?
与偏院的清冷静谧不同,前院乃至中庭,则是另一番景象。虽是大雪初霁的清晨,仆役丫鬟们却早已各司其职,扫雪的扫雪,备车的备车,往来穿梭,井然有序,给这银装素裹的寂静庭院添上了勃勃生机。
如意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棉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青缎比甲,正抱着厚厚一摞账本,坐在抄手游廊下临时升起的一盆炭火旁。她身量未足,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更显瘦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逼人,言语清晰,条理分明,正低声吩咐着面前几个管事的仆妇:
“……李嬷嬷,库房里那批新到的苏缎,点清楚数目后,立刻登记造册,单独辟出一个干燥通风的隔间存放,钥匙你亲自掌管,万不能有失。春桃,夏荷,你们两个手脚麻利些,待会儿随我去一趟西市‘珍宝阁’,大人吩咐了,下聘的礼数务必要周全,物件儿需挑最上乘的,绝不能让人看轻了咱们府上。”
她年纪虽小,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