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儿子年少无知,竟真信了这番说辞。”
程雯自嘲道,“不仅对九叔生出轻视,还曾大言不惭劝他弃商从文,莫辱没门楣。”
他永远记得九叔当时的神情——三分讥诮,七分失望。
“我那时顶着‘江南最年轻秀才’的虚名,却不知自己笔墨纸砚、衣食住行,全是九叔操持贱业所得。
更不知父亲、叔父能在朝堂立足,全仗九叔在背后周旋打点。
就连我能拜在当代大儒门下,也是九叔以挚友身份再三恳求。”
他声音渐沉:“而我还天真地以为,这一切全因自己是‘程家骄子’。
直到恩师明言:‘收你,全是看子洛的情分。
’先生常感叹,以九叔之才,若肯科举,必是状元之材。”
三年后,九叔果然高中两榜进士。
从童试到金榜题名,仅用三年。
二十四岁的进士,放眼整个大庆朝也是凤毛麟角。
“这记耳光太过响亮。”
程雯苦笑,“我不明白,既有如此天赋,为何偏要行商?更让人不解的是,九叔考取功名后竟拒不授官,祖母为此气得病倒。
母亲您却还冷嘲热讽,说他自甘下贱。”
直到那年回余杭祭祖,他在门外偶然听见祖母与九叔的争执,才窥见真相。
祖母泣问为何不愿出仕,九叔语气凉薄:“我若做了官,程家这偌大家业交给谁?指望大嫂那个眼高手低的蠢妇吗?怕是不出三年就要败个精光。”
即便祖母提议交由得力管事,九叔仍是不允:“管事再能干,岂及主子亲力亲为?二房三房可都虎视眈眈呢。”
稍顿片刻,他又道,“若当初大嫂肯听我劝,让雯哥儿娶了长乐那孩子,以她的聪慧,再经我调教几年,倒可托付家业。
可惜……”
九叔一声轻嗤,如冰锥刺进程雯心底:“雯哥儿?自幼长于妇人之手,终究难成大器。
可惜了这么好的读书苗子。”
每每想起九叔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程雯仍觉面上火烧火燎。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
实为禁锢。
而九叔的每一句评判,都一针见血。
婆媳相争让他左右为难。
直到他成亲时闹出的种种笑话,成亲后,母亲仍事事干涉,王氏又非易与之辈,夹在孝道与内宅安宁中间,他才真正尝到自己酿下的苦果。
周夫人听着儿子的剖析,脸色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她双唇蠕动,想为自己辩解,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程雯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母亲,声调虽缓,却字字如金石坠地:
“母亲,九叔父待我长房,可谓仁至义尽。
父亲仕途坦荡,儿子学业精进,乃至二姐得以脱离苦海,哪一桩不是九叔父倾力周全?他处事公允,毫无私心。”
他微微前倾,语气陡然转沉,“从今往后,若母亲再对九叔父有半句微词——”
周夫人心头一颤,强撑着气势打断:“我是你生身母亲!
我偏要说,你待如何?”
程雯指节微微白,面容却愈沉静:“若母亲执意如此,儿子唯有行大义灭亲之举。”
他迎上母亲惊怒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只能恭请母亲返回余杭祖宅,静心抄录《程氏家规》百遍,以正家风。”
“你、你这不孝子竟敢……”
“母亲!”
程雯骤然提高声量,那属于程家嫡长孙的威仪瞬间展露无遗,“儿子不仅是您的骨肉,更是程氏嫡脉长孙,未来宗祠的承继之人。
光耀门楣、守正家声是儿子的天命。
但凡有人危及程氏清誉,即便是至亲,也休怪儿子不讲情面。”
他注视着母亲骤然失血的脸色,语气渐沉:“生育之恩,儿子永世不忘。
但程氏先祖基业,更不容有失。
待到那时……还望母亲体谅儿子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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