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他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民夫,在监吏的呵斥下机械地劳作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便会压上心头。
皇帝追求的是万世的秩序,是永恒的功业。但这功业的基石,是否正在被过度透支?帝国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强弓,弦索已经绷到了极致。北筑长城,南戍五岭,内修宫室,外开驰道……每一样都需要海量的人力物力。蒙恬虽远在北疆,也能从粮草补给、兵员轮换的日益艰难中,感受到帝国躯体传来的疲惫信号。
“陛下之志,固然高远……然,民力亦有穷时。”这句话,他只敢在最私密的心腹将领面前,以最隐晦的方式提及。他困惑于,为何皇帝似乎看不到,或者说不在意这基石之下的裂痕?为何那构建秩序的双手,同时也在制造着可能颠覆秩序的痛苦?
来自咸阳的诏令和文书,是蒙恬了解帝国中枢动向的窗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近年来,那盖着皇帝玺印的文字,语气变得越来越急切,越来越不容置疑。对长城的期望,从“稳固边防”隐隐转向了“速成永固”;对“妖言”、“异动”的警惕,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也听闻了皇帝日益沉迷于求仙问药,对方士们予取予求。这与他记忆中那个锐意进取、务实雄才的君王形象,渐渐有些重叠不上了。那个在统一战争中运筹帷幄、在朝堂之上驾驭群臣的始皇帝,似乎正被一种对时间流逝的焦虑和对“绝对掌控”的迷狂所缠绕。
蒙恬是纯粹的军人,对长生之术并无兴趣,也对方士之流本能地不信任。他更相信手中的剑与麾下的士卒。他不理解,为何英明神武的陛下,会倾心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难道不会分散治理庞大帝国的精力吗?这种对“永恒”的个人追求,与帝国“万世”的基业,究竟孰轻孰重?
这些困惑,像细小的沙粒,夹杂在他对皇帝坚如磐石的忠诚之中,带来一种隐秘的摩擦感。他不会,也不敢将这些疑虑宣之于口,更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懈怠。他依旧会不折不扣地执行每一道诏令,严格治军,督促工程。因为忠诚,是他的本能,是他的家族使命,也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只是会在某些独自巡视长城的夜晚,勒住战马,望着南方咸阳的方向,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状的忧虑。那灯火辉煌的帝都,那位他誓死效忠的帝王,似乎正被一层他无法看透的迷雾所笼罩。而他脚下这座倾注了无数心血与生命的长城,它所守护的帝国内部,是否正在孕育着比北方胡骑更为深刻的危机?
风,依旧在吹,带着亘古不变的苍凉。蒙恬调转马头,回到了他的将军帐。帐内,案几上堆满了等待处理的军务文书。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困惑与忧虑,都强行压回心底深处。他拿起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他是蒙恬,大秦的将军,皇帝的利剑与坚盾。他的职责是守护,无论这困惑是否存在,无论前路是吉是凶。
忠诚,是他唯一的答案,也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