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碑在星渊裂口前立了七日。
第七日晌午,东巷老卒的竹床吱呀一响。
他瘫痪了三年的右腿突然动了动,晒得发红的脖颈扬起,望着瓦蓝的天空咧嘴笑道:“明天……还能晒到太阳吗?”院角的锚石童原本是一块灰扑扑的顽石,此刻表面裂纹里渗出微光,哑了百年的嗓子竟跟着回应了一句:“能晒到。”
归食娘的灶台飘出浓郁的香气。
她往大铁锅里又添了两瓢水,看着米堆从半锅涨到满锅,嘴里还念叨着:“神仙都说活着就行,多煮点怎么能算浪费呢?昨天西头的王二剩还说我汤太咸,今天给他多留一碗清水——”话音未落,门帘一掀,三个扛着锄头的庄稼汉探进头来:“归婶子,闻着挺香,能搭个伙一起吃吗?”“能搭!”归食娘抄起锅铲敲得叮当响,“锅够大,米够多,管饱!”
最热闹的是城南。
二十来个汉子举着灯笼串成一条火龙,灯笼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寻瓜地图”。
打头的麻子搓搓手说:“昨天九皇子说‘瓜在哪?兄弟们一起找’,我们就琢磨着——这瓜或许是个由头,找着找着,日子就有奔头了。”人群里有人举着半块馍晃了晃:“找累了分馍!”“找饿了归婶子管饭!”哄笑声撞得灯笼晃动,暖黄的光漫过青石板,像撒了一地星星。
林诗雅站在编辑室里,指尖抵着终端屏幕。
数据流在她眼底翻涌,曾经暴跌的“情绪指数”曲线正像春草般往上爬——老卒的“明天”、归食娘的“多煮”、寻瓜队的“分馍”,全在数据里凝成细碎的光点。
她喉结动了动,调出权限界面时,腕骨都在轻轻颤抖。
“任何生命体,有权选择‘不奋斗’。”她盯着输入框里的字,忽然想起初见谭浩那日。
他瘫在檐下啃桃,桃汁滴在龙纹锦袍上也不在意,说“争那劳什子皇位干啥,躺平多舒服”。
当时她觉得这皇子荒唐,现在才懂——他不是躺,是给所有被“必须强大”“必须成功”勒得喘不过气的人,松了根绳子。
终端提示音响起时,她手一抖。
火漆印在屏幕上绽开,是一朵半睡半醒的咸鱼花——“副管理员”认证通过。
林诗雅望着那枚印,忽然笑了。
她想起昨夜谭浩蹲在碑下拨拉蚂蚁,说“你看这小东西,搬不搬粮食都行,乐意搬就搬,不乐意就晒肚皮”。
原来所谓“秩序”,从来不是用规则捆人,是给人“不被规则捆”的自由。
星渊深处,黯语者的黑雾翻涌如沸。
它盯着木碑上“允许活着不需要理由”的字迹,声音第一次出现裂痕:“你说无意义?可你给了他们‘可以没意义’的意义!”它终于明白,谭浩从未试图说服谁,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长歪的树,理直气壮地宣布:“活着这件事,不需要理由。”
黑雾骤然凝结成阵。
无果之阵,终极形态——规则开始剥落,时间在裂缝处停滞,连“存在”都像浸了水的纸,边缘开始模糊。
万界陷入静默前的刹那,有人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谭浩躺在木碑顶端,脚晃悠着敲得碑身咚咚响。
他啃完最后一口瓜,随手把瓜皮往旁边一扔——瓜皮没落地,悬在半空,因为时间停了。
“啧,”他摸出一根草茎叼上,“又来这套?上回是要灭世,这回是要大家一起当雕塑?”
黯语者的低语裹着黑潮涌来:“一切终将虚无——”
“行啊。”谭浩抬手一划。
黑潮突然变了味。
黯语者的“虚无”“寂灭”“无意义”,全被改写成端正的小楷,飘在虚空中:“今日食堂菜单:午时供应白菜炖粉条、卤蛋半个、米饭管饱。备注:咸鱼可额外加汤。”
百万生灵的脑子里同时响起广播腔,带点懒洋洋的拖音:“伙食改善了,别死了啊。”
梦烬鸟本来缩在碑角,翅膀蔫哒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