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极的雪终于停了。
风歇云开,天光破晓,洒在焦裂如枯骨的石灶之上。
那缕白烟自地心升起,已三日不散,不似寻常炊烟飘摇,倒像一柱通天的香火,静默而庄严地连接着人间与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力量。
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在这死灶坑外搭起简陋棚屋,围火而居,如同朝圣。
残炭尚温,有人拾起几块投入锅底,以雪水慢煮。
本以为只得一锅灰汤,谁知片刻之后,竟溢出淡淡米香——清甜、柔和,带着久违的暖意,仿佛将整个寒冬都化开了。
火余娘跪坐在苏晏清榻前,双手捧着第一碗米汤,热气氤氲中映出她满脸泪痕。
她低头轻吹,声音颤抖却虔诚:“阿奶,火醒了,饭香了。”
榻上的女子仍闭着眼,面容枯槁,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可就在那一瞬,她的指尖忽然轻轻一颤,像是被什么遥远的记忆触了一下。
那是幼年冬夜,祖父蹲在灶前拨火,对她讲:“火不灭,人在烧。”
那时她不解其意,只觉炉膛里跳跃的光影像小人跳舞。
如今才懂——火从来不在灶中,而在人心。
只要还有人愿意点火、守火、传火,它便永不熄灭。
萧决立于院中,守着一只粗陶小锅。
炉火歪斜,柴枝横七竖八地支棱出灶膛,不合规矩,也不合常理。
但这正是她当年教他的——“素心粥”,一生只学过的一道菜。
无盐无油,无珍馐辅料,唯有井水、糙米、歪火,慢煨三刻,直至米粒绽开如星,汤色乳白似露。
他说过:“我不会做饭。”
她笑答:“你只需记得,心若素,火自燃。”
此刻,他盯着那口锅,眼神沉静如渊。
三年来,他曾执掌玄镜司,令百官胆寒;曾踏遍江湖追查旧案,血洗权门;也曾抱着她穿越风雪,只为点燃一口将熄的地脉之火。
可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守灶的人,一个等她醒来喂她喝粥的人。
粥成一刻,雾气扑上面颊,他用勺轻轻搅动,舀起一勺,吹至温热,送至她唇边。
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吞咽的动作,可就在那勺粥触到她唇瓣的刹那,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瞬。
那一瞬,像是尝尽了人间回甘。
萧决心头猛地一缩,喉间发紧,险些握不住勺。
他缓缓坐下,将她的手拢进自己掌心——那只曾经翻飞于刀俎之间、调和五味、定鼎朝堂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仍带着一丝温热。
她的魂还牵在这烟火里,不肯离去。
夜深,烟记吏独坐碑前,炭笔疾书。
新碑已立,上刻四个大字:火源归位。
下方细录三日起落——三日前,地脉断绝,万灶俱寂;三日后,螺旋火现,十七灶同沸;当夜七十二城炊烟齐起,皆煮素心粥,无人号令,却同声祝祷:“苏娘子,人间烟火,皆是回甘。”
他一笔一划刻下,指尖冻得发僵,却不肯停。
他知道,这不是史官笔下的功过评断,而是百姓心里的碑文。
比金石更坚,比律法更深。
“火源归位,非天赐,乃人燃。”他低声念着,将最后一句刻入石心。
远处广场上,血灶郎率十七村炊者,正拆解旧时官立禁灶碑。
那些曾写着“不得私火”“违者斩首”的冰冷石碑,今夜被铁锤砸碎,投入熔炉。
烈焰熊熊中,碑石化为赤流,浇铸成一口巨大的铁锅,架于村中广场中央。
名为“共灶”。
当夜,七十二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无论贫富,不论南北,家家灶台升起炊烟,锅中所煮,皆是那一碗素心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