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头七那天上午,傅叔叔、小张哥哥和小徐哥哥来了,拿来一本相册,是母亲出殡那天的照片。也不知是他们想的周到,还是父亲事先提了要求。
父亲翻看着那本相册,好不容易擦干了两天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来。在众人的劝慰下,父亲终于停止哭泣。
从父亲和众人的诉说中,她才知道,按照规定,国家干部去世后必须火葬,由国家出丧葬费。但父亲不愿意火葬,他想“托体同山阿”,他当然还要和母亲合葬,于是母亲也必须按父亲的意愿土葬。她私心里深不以为然,她记得母亲不止一次说过“死了死了,烧成灰了事”。而且,母亲有关节炎,怕冷,在烈焰中升华,估计比栖身在地底更舒适一些吧。凭什么母亲在世时要为父亲委屈自己一辈子,离世了,还要服从父亲的旨意?但这事没人征询过她的意见,即便征询,她多半也会随了父亲。
父亲看样子对墓地的选址以及母亲身后的哀荣十分满意。因为地是傅叔叔按照父亲的要求去选的,也是傅叔叔和二姐夫一起,去跟那块地的地主去交涉的,还因为买地的钱是她出的,傅叔叔详详细细叙述了整个过程。父亲这时已经振作起来,像交代自己的后事一样,当着她的面,逐项和傅叔叔,小张、小徐两位哥哥讨论着。
直到中午,傅叔叔和小张、小徐两位哥哥才告辞,三个人都很高兴,傅叔叔走到门口,反身握着父亲的手,对她说:“雪儿,你在家,你爸就不一样了!多陪陪你爸,别急着走。”
那天二姐一家也特意回来了。
中午刚吃完饭,二姐正在厨房收拾,有人敲门。她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位阿姨,卷发蓬乱,眼睛红肿,问了声:“你是雪儿吧?”待她点头,抓住她的手说:“我是你郑阿姨呀,你妈妈以前的同事。”
她想起来了,郑阿姨跟妈妈同事过两年,她的先生是爸爸妈妈单位的工程师,后来她随先生调动,回了上海。当郑阿姨说到“你妈妈”这三个字时,两人像被触到了按钮,同时红了眼圈。
她先叫了声“郑阿姨”,一面请郑阿姨进客厅,一面对着卧室里刚上床,准备午休的父亲喊:“爸,郑阿姨来了。”
待爸爸迈着沉重的脚步挪出来,郑阿姨大放悲声,问:“潘师傅在哪里?带我去她跟前,我要去祭奠她。”
郑阿姨走到放着母亲遗像的写字台前,先恭恭敬敬对着母亲鞠了三个躬,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的《金刚经》放在母亲遗像前,坐在椅子上一边哭一边诉说。
从郑阿姨的哭诉中她才知道,郑阿姨是听别人说母亲去世,特意从上海回来吊唁的。郑阿姨一边哭一边追忆和母亲共事的点点滴滴,有些事她当时就知道,有些才知道。她相信郑阿姨对母亲的情感,和单位里大多数人对母亲的情感,和她对母亲的情感,是相通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为所有人着想,体谅着所有人的不容易,希望所有人都幸福。
母亲曾经自豪地对她说:“马克思说‘我有很多敌人,但没有一个私敌’,我也敢这么说,我没有一个私敌。”母亲那样谦和的人,用这样骄傲的神气说话是不多见的。
郑阿姨的哭诉持续了很久,父亲先还坐在床边听着、陪着,后来大概哭得坐不住,去客厅沙发上倒着去了,只有她,一直陪在旁边,到后来,她甚至有点儿羞惭了,好像她失去母亲的悲伤,还不如母亲的一位久不联系的老同事大似的。
就在她讷讷地低声安慰着泪水像泉一样源源不断,哭声和诉说声经久弥张,渐渐显出韵律来的郑阿姨时,二姐尬笑着走进来,走到郑阿姨身边,说:“阿姨,您别伤心了,别再哭了。我爸哭了好多天,哭得下不了床,这两天精神刚好点儿,现在又被你惹哭了。”
郑阿姨渐渐收了涕泣。郑重地把那本《金刚经》交到她手里,对她说:“你妈妈是有福的人啊!像她这样临终前一点都不遭罪的人,都是积了德的大德之人。像你妈妈那样的人,死后一定会成佛成仙。你每天坐在她遗像前为她念诵《金刚经》,可以超度她早入西方极乐世界。你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