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她的注意力全在爸爸身上,大姐什么时候回家的,她没注意。
在那之前,她很爱很爱大姐,爱屋及乌,也爱大姐夫和婷婷。
大姐大她十四岁,据说她小时候是大姐抱大的。她头上有块指甲大的疤,自她记事起袁妈妈就一遍遍言之凿凿地告诉她:“那就是你大姐摔的。她抱着你哄你睡觉,把自己哄睡着了,失手把你掉在地上,头摔破了,留了那个疤。”
打她记事起,大姐就离家,先是去公司子弟学校读高中,然后下乡插队,偶尔放假回来,家里总是像过节一样热闹。
她有一个固定的记忆,就是每年春节,妈妈会分零食给她们,大多时候是用沙子炒熟的带壳的花生。炒花生似乎是个繁重的体力活,需要二姐和三姐配合完成。一般三姐坐在灶前拉风箱,二姐翻炒,开始三姐总是开小差,一遍遍被喊回来“再拉两下”,她就真的拉两下就又跑了,气的二姐直跳脚。到了能闻到炒花生的香气的时候,三姐不用人喊就粘在灶前,一遍遍殷勤地让二姐:“让我尝尝,熟了吧?”炒熟的花生用筛子筛干净,倒在大方桌中央,不知谁把她抱到凳子上站着,三姐妹围在旁边,等妈妈来分花生。那个时候大姐总是矜持地仍旧在干着活,每年这时候大姐总有洗不完的床单、被单,还有拆下来的棉服面子和里子。妈妈很仔细地把那一大堆花生分成均匀的四小堆,中间留下一小把,那是爸爸妈妈两个人的,然后从最小的她开始挑。她往往无所适从,难以抉择,即便站在椅子上,她也只能看见眼前那一堆花生,最后多半是听二姐的,她比较信任二姐,也有可能是听大姐的,如果她及时过来。然后是三姐、二姐,挑剩的那一堆是大姐的。大姐每次最多装一半到口袋里,剩下的都推给她。这时候三姐就闹起来,非让二姐也分一半给她,理由是大姐都分了一半给小妹。结果,好像有时候是妈妈把她和爸爸那一小堆给了三姐,有时候是二姐揍了三姐一顿,到后来基本上就是二姐和大姐和起来揍了三姐一顿。随着年纪的增长,三姐挨揍越来越频繁,揍三姐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先是二姐,然后大姐,再到妈妈、爸爸,直到她也加入这个队伍。
她记得特别清楚,她得肝炎那会儿,大姐给她买回十盒葡萄糖浆,妈妈让她每天喝一支。每到喝糖浆的时候,她就到处藏,但好像只有缝纫机下面是唯一的可藏身处,每次都被三姐发现。三姐总是很艳羡地看着她痛苦万分地仰着头,让妈妈一点点把糖浆从切碎的玻璃瓶口倒进喉咙里,有一回私下跟她说:“下次妈再让你喝,你别躲,你就接过来,骗她说自己慢慢喝,然后偷偷递给我,我帮你喝。”到了下一次,事情没能得逞,妈妈怕她扎破喉咙,一定要亲自喂她喝,并且对她说:“你大姐省下自己的伙食费,给你买了这十盒葡萄糖浆,你一定要好好喝,赶紧好起来,才对得起她。”从那以后她再不躲了,咬着牙喝的一滴都不剩。
思念大姐,盼着大姐回家,是她童年主要的情感皈依。每到大姐快要回来的日子,她就守在院子门口,单等着大姐的脸出现在坡下,她就像一只离弦的箭冲过去,扑进大姐怀里。有一回,她看见大姐的脸从院子门口马路对面的坡下露出来了,欢喜地飞奔着从院子里冲下去,大姐不知道为啥大惊失色冲她大声嚷嚷:“别跑了,别跑了,雪儿,别跑了!”,她不理会,带着惯性只管往下冲,一阵刺耳倒牙的摩擦声刮醒狂喜得昏了头的她,紧挨着她的是一个比她还高的多的,散发着难闻的胶热气的巨大的拖拉机轮胎,脸白的像死人一样的司机探身子,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吼出一句:“找死哇!”惊魂未定的大姐抢过来,一边涎着脸给司机道歉,一边丢下手里的东西,把她抱到路边,上上下下一顿检查,问她:“他没撞到你吧?”她怯怯地摇摇头,随机“格格”笑着重新扑到大姐怀里。这份思念和盼望,一直持续到上高中。她还记得,过完年,全家去火车站送大姐一家回陕西,回到家,她躲在自己房间里,趴在床上,拼命地咬着被子,遏制胸中骨肉分离的痛苦,眼泪扑簌簌地流进被子里,还不敢哭出声,怕被其他人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