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跨越二十年的承诺,是民间最质朴的道义。
他不敢耽搁,连夜派了一名脚程最快的队员,冒雨将这包茶与拓片一同送回重庆。
几乎在阿灰的人出发的同时,另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巴渝栈的门。
来人是前清举人之后,曾在茶心会执掌文书的墨砚生。
他面色憔悴,身后跟着两辆板车,上面是三大箱用油布封好的秘档。
他见到谢云亭,长揖及地,声音沙哑:“谢掌柜,墨某前半生,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写的尽是些惑人耳目的虚言。如今茶心会烟消云散,我只求一个机会,为自己,为这条路,写真正的文字。”
他带来的,是茶心会百年来搜集的关于西南古道的全部心血——《历代驿税簿》《山行险要志》《各族商帮秘闻录》……每一本,都是足以让史学家疯狂的孤本。
谢云亭亲自将他扶起,却没有如他所愿,让他做个整理文书的账房先生。
“墨先生,”谢云亭凝视着他,“云记不缺写字的人,但这条路,缺一个记录它如何重生的人。我委任你为云记‘茶路史官’,不必坐镇后方。你的职司,就是行走在这条路上,去听,去看,去记下每一个修路人的名字,每一个村庄的故事。百年之后,当后人重走此路,他们读到的不该是帝王将相的功业,而应是张三的汗水,李四的期盼。”
墨砚生浑身一震,握着笔杆数十年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滚烫的重量。
他再次深揖,这一次,眼中已含着泪光:“谢掌柜知我!”
人流中,总有些特殊的身影。
白露姑剪去了长发,换上一身粗布衣裤,将自己混在招募队伍的末尾。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领了一只背篓,跟着众人去山里采石。
她曾是高高在上的香阵侍者,如今却干着最底层的苦力。
很快,有人认出了她。
“看,那不是茶心会那个玩弄香料的女人吗?”窃窃私语声如芒在背。
众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戒备。
她不辩解,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
夜晚收工,她独自一人,跛着脚爬上新开挖的路基旁的小山坡。
那里,她发现了一丛野兰。
她小心地采下几株,用麻线捆好,轻轻放在路基的起点。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用她最熟悉的方式,为这条路献上一缕清香。
第二天清晨,工人们惊奇地发现,那束兰花被人用一根木棍插在了路边,成了一个别致的路标。
而在路标旁,一块新立的木牌上,用石灰水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大字:“此段路基,白露姑修。功记三分。”
人群静默了。
白-露-姑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烙在每个人的心里。
从此,再无人对她指指点点。
后方,巴渝栈的灯火彻夜通明。
小春子创立了“功勋台账”,每一份从前线传回的进度报告,她都亲自核算,登记在册。
而在谢云亭的脑海中,那面系统沙盘上,一幅全新的“民生温度带”热力图正缓缓成型。
凡是修路队所到之处,代表着民生改善程度的颜色,就由灰白变为暖黄,再变为赤红。
辰溪、镇远、凯里三地,已是图上最耀眼的红。
小春子更惊喜地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每当功勋台账上记录某一段道路初步贯通,不出三日,云记设在当地的茶水站,火漆茶引的销量便会应声上涨一成。
那些刚刚领到第一笔功勋钱的工人们,竟不约而同地选择用自己的血汗钱,去买一包印着云记信誉的茶叶。
他们愿意用自己的钱,买自己修出来的路上运来的茶。
这其中蕴含的商业逻辑与人心向背,让小春子心头巨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