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你抬竿，石板离水，竟是一张薄薄的车票，票面七个小孔，孔里透出对岸灯光。老头拍拍你肩，手掌温热：“上去吧，船知道路。”你迈腿，脚尖刚点到第一叶舟，其余六叶“哗啦”自己拼成一座浮桥，桥板是七块老豆腐，踏上去软弹，却不碎。
你走到河心，对岸灯光忽然放大，像有人把豆油灯端到了眼前。灯后显出一扇木门，门矮，门楣上七颗锈钉排成北斗。你抬手推门，门却先你一步“吱呀”而开，里头扑出一股更熟的豆浆味，混着柴火、葱花、还有一点焦锅底，像把整个童年塞进你怀里。
屋里没人，只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七只粗瓷碗，碗沿各缺一口，缺口正对七座小土灶，灶口都燃着豆秸，火舌舔着锅底，锅里“咕嘟”正滚。你走近，发现七只碗里盛的不是豆浆，是七段夜色：第一段夜色里，猫在屋顶追月亮；第二段，雪片在电线上打秋千；第三段，豆浆在锅里打呼噜；第四段，油条在油锅里翻筋斗；第五段，茶叶蛋在卤汁里裂笑纹；第六段，孩子数牙漏风；第七段，你躲在黑衣柜数到七，奶奶拉开柜门说“慢点”。七段夜色在碗里轻轻晃，像七部小电影，等人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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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看得出神，身后“咔哒”一声，门关，回头却见门后贴着一张黄纸，纸上写：喝完夜色，就能明儿见。你端起第一碗，夜色像绸缎，顺着喉咙滑下去，凉得你打个哆嗦，却带着月亮的甜；第二碗，雪味入口即化，留下薄荷般的清；第三碗，豆浆的醇厚把你托离地面半寸；第四碗，油条的香脆在齿间放鞭炮；第五碗，茶叶蛋的五香让你想起父亲的手背；第六碗，孩子漏风的哨音逗得你笑出泪；第七碗，黑衣柜里的恐惧被奶奶的手电筒照成暖黄，你终于哭出声，哭得像把多年积攒的委屈都倒进锅里。
泪落进灶膛，“嗤啦”一声，七口锅同时熄火，屋里瞬间漆黑。黑暗中，你听见自己心跳，像七下鼓点，鼓点落后，锅底升起极细的七缕烟，烟在空中勾出七个小人，手拉手围成圈，圈中央慢慢亮起一粒黄豆大的光。光里浮现一口更小的小锅，锅里躺着最后一颗黄豆，豆皮上刻着：明儿见。
你伸手，指尖刚碰到豆子，豆子“啪”地裂开，裂成七道微光，光投在地上，投出七个小脚印，脚尖冲里，像说：留下吧。你抬脚，把自己的脚印覆上去，七个小脚印立刻合拢，合成一颗更大的黄豆，豆面光滑，照出你的脸——脸上的皱纹少了，眼角多了七粒芝麻大的光斑，像把岁月重新排列。
屋里忽然亮了，亮得不知从哪来。你发现墙上多出一扇门，门是新的，木纹里漂着豆浆色。你推门，外头是天亮，亮得极慢，像有人拿勺子一点点舀开黑夜。你回头，屋里已空，只剩桌上七只空碗，碗底各留一粒芝麻，芝麻排成勺子，勺柄冲你点了三下，像在告别。
你踏出门，脚下是熟悉的巷子，却比记忆里干净，青石板上浮着一层淡雾，雾像刚出锅的蒸汽。你低头，鞋底早没了黄豆渣，却印着七个小星，星亮了一下，随即暗去。你抬头，巷子尽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正冒新芽，芽尖排着七片嫩叶，叶上各托一粒露珠，露珠排成北斗，勺柄冲你勾了勾，像说：
明儿见，慢点醒。
你把手插进口袋，摸到一张硬纸片，掏出一看，是那张糖纸——小姑娘托付的糖纸。你小心展开，纸里包的不是糖，是一粒更小的黄豆，豆上刻着七个小字：豆在，人在，慢点也在。你把黄豆攥紧，像攥住一颗小小的心脏，心脏在掌心轻轻跳，跳得你胸口发暖。
你抬脚往巷外走，步子比昨日轻，却更稳。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回头，那扇豆浆色的门已不见，只剩一堵老墙，墙缝里渗出淡淡的白烟，烟升到半空，写成七个字：慢点走，明儿见。你笑，冲墙挥挥手，像对老朋友道别。
日头彻底爬上屋脊，煎饼一样的太阳边缘焦黄，中间软乎，掉下的芝麻落在肩上，轻轻蹦跶，却不再提醒赶路，只静静陪你，像一句无声的嘱咐：慢点，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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