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是冷的,像一截封存在冰棺里的权杖。
笔尖凝着的墨,在午后过于充沛的日光下,泛着一种近乎蓝色的幽光。林微光的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仿佛她握着的并非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笔,而是手术台上柳叶刀的延伸。光滑的铜版纸合同扉页,倒映出她小半张脸——妆容完美,睫毛在眼下投出栅栏般的阴影,封锁着所有可能泄密的情绪。
会议室极静,静得能听见七位律师、三位资本代表胸腔里被压抑的呼吸声,能听见中央空调系统吞咽并循环着昂贵香氛与人类算计的细微声响。柏林德意志银行大厦的顶层,视野开阔得近乎傲慢,整座城市匍匐在脚下,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如同她此刻的人生。
笔尖落下。
接触纸面的瞬间,极细的纤维被压陷,墨水即将遵循物理定律洇开,留下一个具有法律效力的符号,一个将她与女儿暖暖,与那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苏蔓,更深地捆绑在陆北辰编织的巨网上的符号。
就在这毫厘之间,她的目光捕捉到了异样。
不是合同条款的文字,那些密密麻麻的德文与英文交织的陷阱,她早已逐字解剖过。而是在扉页右下角,一个本应空白、用于标注笔记的位置,多了一张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一张对折的烫金卡片。素白底,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四个以哥特字体印制的德语单词,棱角锋利,像是用黑曜石的碎片拼凑而成:
Neumond naht.
(新月将至。)
她的心脏,在千分之一秒内,经历了骤停与狂跳的冰火两重天。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在下一刻被抽空,留下胸腔里一片真空的死寂。她听见自己脊椎里传来冰晶生长的细响,喀啦啦,从尾椎一路蔓延至颅底,将她整个人冻结在这个即将签下名字的姿态里。
“林小姐?”
主位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探询,像精密仪器在扫描一个可能出错的零件。
“这份提前经由您律师团审核的协议,条款……还有什么疑问吗?”
疑问?林微光几乎想笑。疑问如同这会议室空气里的尘埃,数不胜数。最大的疑问,就是她明知这是陆北辰精心调制的毒药,却必须微笑着饮下。为了苏蔓喉间插着的那根导管能延续微弱的呼吸,为了暖暖那双清澈眼瞳里不被打上“实验体”的烙印。
她缓缓抬眼,目光掠过律师公式化的脸,投向那扇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阳光猛烈,将玻璃染成炫目的金色,但在那金色之下,是城市投下的、边缘锐利的深蓝阴影。光与暗,如此泾渭分明,又如此紧密相依,如同她与陆北辰的关系,如同“曙光”与“暗夜”的本质。
她的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触感温凉。这是苏蔓在意识尚存时,强行戴在她手上的。“戴着,……保平安。”那时苏蔓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但眼神里的固执,像淬火的钢。
林微光不着痕迹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戒圈内侧细微的、绝非装饰的凹凸纹路。一圈,两圈……当指尖划过第三圈某个特定的位置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透过指骨,精准地传递到她的耳蜗深处。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骨骼与神经的敲击频率。
短,短,短,长——
短,长,短,长——
短,短,短,长——
熟悉的摩斯密码节奏,像黑暗中跳动的心脏,像绝境里伸出的一根蛛丝。
-?? ?-? ?-
(别信。)
是苏蔓!她醒着?或者,这是她陷入昏迷前预设的最后一道保险?无论哪种可能,这微弱的震动都像一束强光,瞬间刺穿了笼罩她的迷雾。苏蔓在警告她,警告她这张协议,这个场合,这里的每一个人。
真空般的死寂被打破,冰晶在体内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沸腾的冷静。
她突然微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