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军变了。
自打和赵美兰那晚谈过之后，他像是被换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亦步亦趋跟在赵美兰身后，眼神总在闪躲，被称作“赵总丈夫”的男人。
他成了龙王厂里，一道谁也无法忽视的风景线。
他在生产车间旁给自己辟了间办公室，但那扇门，永远向所有人敞开。
天不亮，他就守在工厂大门口，能准确喊出每一个进厂女工的名字，笑着问一句“阿芳，昨晚睡得好不好？”“霞姐，家里娃儿的咳嗽好了没？”
中午，他端着比脸还大的搪瓷饭碗，不进办公室，就蹲在车间门口的台阶上，跟工人们一起，听她们聊家长里短，抱怨男人太懒。
谁家揭不开锅了，谁跟邻居闹矛盾了，他听在耳里，记在心上。
下午，他那辆破吉普车的引擎声就响彻了鹏城的大街小巷。
他能为了几毛钱一袋的水泥，在建材市场跟老板磨上一个钟头的嘴皮子；也能提着两条好烟，敲开街道办王主任的家门，三言两语就成了人家的“好兄弟”；还能不知从哪弄来几张紧俏的电影票，不动声色地塞给供电所那个总拉闸的李师傅。
他骨子里那股能跟三教九流称兄道弟的江湖气，被彻底激活了。
厂里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喊他“顾哥”。
一声声半是玩笑半是敬畏的“顾主席”，成了他的新代号。
顾建军这尊“大管家”稳坐后方，赵美兰和陈建华这两个箭头人物，终于能将全部心神，都钉死在研发和生产上。
时间，就在这股井然有序又烈火烹油的气氛里，飞速流淌。
一个月后。
龙王录音机厂，新建的无尘车间内。
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赵美兰、顾建军、龙金彪，以及所有核心技术员，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工作台的中央。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台崭新的机器。
龙王厂倾尽心血的第一款正式产品——“龙王一代”双卡录音机。
它的外壳是赵美兰亲自拍板的墨黑色工程塑料，质感沉稳，边角用冷峻的银色金属条包裹。正面两个并排的磁带仓，覆着透明挡板，能清晰看到内部的机械结构。一排排整齐的旋钮与按键，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科技美感。
只这一个外形，就足以秒杀市面上所有粗糙的走私货。
所有人的视线，最终汇集到了一个人身上。
陈建华。
这一个月，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唯独那双眼睛，亮得骇人，燃烧着创造者独有的偏执与狂热。
他望向赵美兰。
赵美兰对他重重颔首。
陈建华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伸出手，那只曾能稳稳焊住最精密电路板的手，此刻竟有些微的颤抖。
他将一盘邓丽君《甜蜜蜜》的原声磁带，郑重地、带着朝圣般的仪式感，放入了左侧卡槽。
然后，他的指尖，落在了那个鲜红的“PLAY”键上。
按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咬合声。
这声音仿佛一个开关，瞬间抽空了在场所有人的呼吸。
顾建军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要嵌进肉里。
龙金彪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此刻也绷得像一块石头。
一秒。
两秒。
录音机里，只有一阵微弱的电流“嘶嘶”声，像是在嘲弄着众人的期待。
没有歌声。
失败了？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几个年轻技术员的脸色瞬间惨白，手心里全是冷汗。
唯有陈建华和赵美兰，神色未变。
就在所有人的心直直往下沉，即将坠入谷底的刹那——
那阵“嘶嘶”的电流声，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