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郑冲对答如流,心中却愈发警惕。
他一生尊礼守制,可此刻脑中却回响着年轻时读《孟子》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难道圣贤之道,真该沦为门第装饰?
直到夕阳的余晖洒满宫殿,将整座大殿染成一片赤金,曹髦才状似无意地问道:“太常,朕闻昔年孝武皇帝策问,董子以天人三策名动天下。敢问,当时可曾有人因其出身布衣,而质疑其对策之资格?”
郑冲一愣,这个问题太过刁钻。
他沉吟片刻,方才严谨地答道:“董仲舒虽为布衣,然其学究天人,贯通五经,其言足以匡正时弊,故天下归心,无人敢非议其出身。”
“好一个‘天下归心’!”曹髦笑了,那笑容纯粹而明亮,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少年,“朕今日,亦欲效仿孝武,举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太常以为,若明日经筵之上,有百名如董子般的寒士登台讲经,其声汇聚,是否足以动天地,正乾坤?”
百名寒士,同台讲经?
郑冲的心猛地一颤。
他想象着那个场面:千百双眼睛注视下,寒门子弟立于殿堂中央,诵读经义,声震屋瓦——那将是对现有经学秩序何等颠覆性的冲击!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外的光线都已暗淡下去,连廊下宫灯也被内侍悄悄点亮。
最终,他缓缓地、却异常清晰地点了点头:“陛下……若诚能如此,则圣贤之道薪火不绝,礼乐不坠于地。”
这不是为你而动,而是为经义本身。
临别时,曹髦亲自送郑冲至殿门,并赠其一匣刚刚用活字印术印出的《孝经注疏》。
郑冲打开一看,只见扉页之上,是皇帝亲笔题下的一行小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道在行,不在门。”
郑冲手捧书匣,指尖微微颤抖,一路无言地走出了宫城。
夜风吹动袍角,那八个字在他心头反复回响,如同钟声撞破长夜。
而就在同一片宫墙之内,灯火未熄。
偏殿深处,一个小宦官正俯身于一幅长长的绢帛之上——那是明日经筵的座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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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映着他额角细汗,笔尖在丝绢上谨慎移动。
“将王沈、陈泰、傅嘏他们的席位,往后挪一排。”一道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平静却不容置疑。
阿福一一照办,心中却充满疑惑。
如此安排,岂非在开场前就将矛盾激化到极点?
更让他惊异的还在后面。曹髦又命人取来数十个精巧的小竹筒。
“将这些,在明日开宴前,一一放置在那些老儒重臣的席位前。”曹髦的语气平淡无奇,“每个竹筒里,都有一张黄纸。”
阿福好奇地取出一张展开,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上面用小楷清晰地写着一句话:“一介竖子,安知章句之学?”落款,正是某位大儒的名字和日期。
他记得,这正是前几日这位大儒在私下宴饮时,讥讽新任屯田校尉张华时所说的话。
这些,全都是静吏们三年布网之果——南郭寺中有旧部为僧,酒肆中有眼线扮作酒保,连焚信之时,也有内应抢出半烬残页,经墨迹辨认方得其名。
曹髦要将他们自以为是的傲慢,赤裸裸地摆在他们自己面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黎明前通过某些特定的渠道,悄然传遍了洛阳的权贵圈。
天还没亮,宫中便接连接到数位老儒的告病奏疏,言辞恳切,只求恩准不必与会。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曹髦独自一人登上观星台,夜风吹动他的龙袍,猎猎作响,如同战旗招展。
北斗悬于头顶,寒星如钉。
他手中握着的,是那卷早已被他翻得残破的《论语》,书页边缘磨出了毛边,指尖摩挲之处,皆是思索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