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袖口那道细微的墨渍,像是昨夜未曾洗净的痕迹,在晨光下折射出一点幽暗的光,悄然诉说着某种隐秘的重量。
赵伦对此浑然不觉。
他每日早到半个时辰,亲自研磨松烟墨,用鹿皮细细擦拭每一方铜印,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在这座充斥着繁文缛节与陈腐气息的太常府中,他就是那枚最不起眼、却也最可靠的齿轮。
无人知晓,他宽大的袖袍之内,常年藏着一枚黄杨木刻成的私印——而真正关键的印泥,则被封存在誊录房梁上一处虫蛀旧洞中,外裹三层油纸,内衬干燥的兰草灰,只待特制药水轻点,便能化开如初春融雪,无痕无味。
此物经秘法炼制,遇温始融,非寻常可见。
卯时三刻,晨光刚刚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出数道光柱,尘粒如金粉般缓缓浮游,映照得案头竹简泛起温润的琥珀色光泽。
誊录房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悄然立在门外。
来人未着甲胄,未带兵卒,只捧着一卷古旧的竹简,一身寻常的文士常服,若非那张冷峻如冰的脸庞,几乎要被错认为前来借阅典籍的普通博士。
正是内察司首任提点,陈七郎。
赵伦闻声抬头,指尖尚残留着鹿皮摩擦铜印边缘的微涩触感。
他起身拱手:“陈提点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陈七郎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内,靴底踏过青砖,竟未发出丝毫声响,仿佛一双幽魂之履。
他目光在满架的卷宗和书案上随意扫过,最终落在那卷他带来的竹简上。
他将竹简摊开在赵伦面前,声音平淡无波:“奉陛下口谕,查核历代印信规制,核对《周礼·职方氏》中关于玺、印、章、记的形制与用料记载。太常府执掌礼制,此事需你协助。”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甚至显得理所当然。
赵伦心中那丝警惕稍稍松懈,躬身应道:“此乃卑职分内之事,提点请讲。”
他看似专注地倾听陈七郎的问询,实则余光已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呼吸匀称,衣摆无尘,连腰间玉佩都静止不动——没有杀气,没有压迫感,一切都像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公务往来。
就在那缕晨光斜斜切过尘埃、照亮陈七郎眼底寒霜的刹那,太极殿内的雁鱼灯芯轻轻一跳,吐出一朵青焰。
烛影摇红之间,马承双手捧着一卷泛黄的户籍簿册,缓步上前,声音压得如同夜露坠叶:“陛下,赵伦的底细,已经查明。”
曹髦翻阅着卷宗,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宛如枯叶碾碎于掌心。
“其姐夫,曾是当年太尉司马懿府中的掌印吏,十年前暴病身亡,卷宗上只写了‘心疾’二字。更巧的是,”马承加重了语气,“赵伦每月十五,必定会前往城南慈恩寺,为其亡姐上香祈福。而那慈恩寺的住持,正是荀勖的幼年启蒙恩师。”
一条条线索,如蛛网般交织,最终指向了同一个核心。
曹髦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子夜更漏,滴入人心深处。
“每月十五……好一个孝悌的典范。”他既然他喜欢演,朕就陪他把这场戏唱得更逼真一些。”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内察司校尉阿九:“不必抓捕,更不准惊动。你伪装成扫洒僧人,混入慈恩寺。从今日起,每日更换赵伦祭拜的那座香炉里的炉灰,将旧灰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记住,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遵旨。”阿九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殿角阴影中,如同一滴水落入深潭,再无波澜。
接下来的三日,慈恩寺的晨钟依旧准时响起。
新来的扫洒僧一如既往地清理香炉,拂去积灰,动作沉稳如旧。
只是细心人若留意,便会发现——每逢子时,他总会在佛龛前多跪一刻,仿佛祷告,实则是将一片薄如蝉翼的蜡笺贴于香炉底部,拓下无人察觉的刻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