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车驾的动静,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雒阳朝堂激起了滔天巨浪。
北寺狱,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绝望。
自司马氏专权以来,这里便是他们用来剪除异己的屠宰场。
无数曹魏宗亲、忠贞旧臣被冠以“谋逆”、“不臣”的罪名,投入这暗无天日的牢笼,最终悄无声息地化为一抔黄土。
如今,这里关押的,大多是近期“肃清司马余党”行动中被牵连下狱的嫌犯,足有七十二名。
群臣想不明白。
胡奋等一众帝党以为陛下是要亲自审问,震慑宵小;而那些心中有鬼的旧臣则惴惴不安,以为天子在敲山震虎,要将清洗扩大化。
车驾在北寺狱门前停稳。
此地常年阴森,即便在朗朗白日下,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腐朽与血腥交织的恶臭——那是铁锈渗入泥土的腥气,混着霉烂稻草与陈年血渍蒸腾出的气息,钻入鼻腔便令人作呕。
阳光斜照,却无法驱散那层层叠叠的阴影,仿佛整座牢狱都浸在一层灰绿色的薄雾之中。
狱卒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像风掠过枯叶。
曹髦没有下车,只是掀开了车帘一角,清冷而威严的目光扫过那扇冰冷的铁栅栏。
那栅栏在正午的日光下泛着幽黑的光泽,每一道焊缝都如凝固的血痕,触手生寒,宛如巨兽张开的獠牙,吞噬过太多未尽之言。
“开门。”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仪,落地如钟鸣。
狱丞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沉重的铜锁。
随着“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那扇吞噬了无数生命与希望的大门,在时隔多年后,第一次向着皇权彻底敞开。
锈屑簌簌落下,像枯骨剥落的碎末。
“内察司宣谕使,孙元何在?”曹髦的声音再次传出,低沉却不容错辨。
孙元自人群中走出,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笃定的回响。
他手中捧着一卷名册,羊皮纸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那是他这三日不眠不休,根据内察司的卷宗与廷尉府的勘验记录,核对出的名单——指尖还残留着墨汁与灰尘混合的涩感。
“臣在。”
“宣。”
孙元深吸一口气,走到狱门正中,展开名册,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喝道:“陛下有旨!北寺狱中,凡罪证不确、仅凭牵连攀诬入罪者,皆乃朕之子民,岂容错判枉杀!今朕亲临,拨乱反正!念到名者,即刻出狱,与家人团聚!”
声音在空旷的狱前广场回荡,甚至穿透了幽深的甬道,传进了每一间牢房。
石壁之间,回音嗡嗡作响,如同亡魂苏醒的低语。
起初是一片死寂,那些在黑暗中早已麻木的囚徒,以为自己听错了。
紧接着,孙元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洪亮:
“原河内郡丞,张茂!查无实证,释!”
“原屯骑校尉属官,王其!查无实证,释!”
“故吏部尚书许允之侄,许康!查无实证,释!”
每念出一个名字,狱卒便会从黑暗中押出一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身影。
他们脚步虚浮,脚镣拖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破布般的囚衣下露出溃烂的膝盖。
许多人多年未见天日,骤然暴露在强光下,双眼灼痛流泪,只能用手遮住脸,指缝间透进来的光线如同刀割。
狱外,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囚犯家属和围观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人潮涌动,哭声、私语声、孩童惊惧的啼哭汇成一片低沉的海啸。
当第一个被释放的囚徒,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出狱门,看到人群中那个同样白发苍苍、哭得肝肠寸断的老妻时,他呆立了片刻,随即双腿一软,跪倒在尘土中,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