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洛阳城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之中。
此前三夜,曹髦未曾安寝。
宫灯下,他翻遍魏蜀交战以来的残卷断简,一页页泛黄军报上,尽是“斩获首级三千”“焚粮万石”之类的冰冷字句。
直到昨夜,内侍呈上一幅由细作绘就的蜀中饥民图:老者蜷于道旁,幼童抱母尸而泣,田畴荒芜,白骨露野。
他久久凝视,忽将指尖按在图中一处标注——“建兴十一年秋,姜维断后于宕渠,坐骑毙,槊折三尺,手斩七人”。
此役无载于正史,唯见于一降将口述残录。
他由此推演,串联起数十条散佚线索,终确认那晚琴声断裂时,姜维心中所困,非权位,非生死,而是忠义与苍生之间的深渊。
那场惊世骇俗的“门前请盟”所掀起的波澜,仍在街头巷尾发酵,成为说书人与茶客们最热衷的谈资。
而故事的中心,那座沉寂的大将军府,依旧大门紧闭,谢绝了一切来访的宾客与探问的同僚。
宫城之内,曹髦同样没有召集群臣。
他脱下了繁复的冕服,换上一身利落的玄色常服,腰间只佩了一柄三尺短剑,剑鞘古朴,并无纹饰。
他手中,捧着一卷抄写在竹简上的泛黄手抄本,独自一人,再次步行走向那座府邸。
这一次,没有乐正随行,没有内侍张让紧跟,只有一个孤绝的身影,踏着青石板上未干的露水,一步步,沉稳而坚定。
府门前,哑仆阿竹正在清扫昨日落下的枯叶。
晨风微凉,带着湿土与腐叶的气息,扫帚划过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见到去而复返的年轻帝王,他扫帚一顿,目光落在帝王孤身一人之影,又移向那卷泛黄竹简——墨迹斑驳,似经年摩挲。
阿竹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厚重的府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曹髦却并未迈步入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的石阶上,足底传来青石的寒意,指尖触着竹简边缘的毛刺。
他将那卷竹简轻轻放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凑近了那卷浸透着墨香的竹简。
火舌舔舐着干燥的竹片,发出“噼啪”的轻响,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混着焦木与陈墨的气味,在晨雾中盘旋不散。
当火焰精准地吞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时,曹髦的声音才低沉地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门缝,传入院内。
“武侯若知蜀中百姓今岁饥馑,流民千里,宁肯卿再为这八字,兴六伐之兵?”
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拂过枯树枝桠的萧索声,以及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像时间在灰烬中缓慢踱步。
良久,就在那卷《后出师表》即将化为灰烬之际,一声凄厉的崩响从院内传来!
“铮——”
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一道身影出现在影壁之后,正是姜维。
他依旧披着那件旧袍,背对大门,身形如山岳般挺立,声音却像被寒风割裂的刀刃,带着一丝颤抖:“陛下焚先贤遗墨,就不怕惹来天下士人之骂名?”
曹髦没有回答,他伸出手,在那堆余烬中,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尚未完全烧毁的残页。
指尖传来灼痛,他却不避,只轻轻吹去上面的灰烬,将其放在昨日那具未曾收走的琴台之上。
“朕焚的不是忠,是困住你的枷锁。”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你夜夜于庭中默诵此表,可曾真正问过自己——若武侯在世,是愿见你为汉室虚名,耗尽蜀中最后一兵一卒,还是愿见你……为天下苍生,寻一条活路?”
不等姜维回应,曹髦对守在远处的乐正裴元打了个手势。
裴元会意,再次拨动了琴弦。
《梁父吟》的悲歌又一次响起,然而这一次,节奏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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