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三日后,成都的天空飘起了丝丝细雨,洗净了庆典的喧嚣,让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片温润而宁静的氛围之中。
曹髦独坐于行宫的书房内,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那声音清脆而绵长,像是竹骨扇轻叩青石阶,又似珠玉落银盘,在寂静中一圈圈漾开。
烛火在他面前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如一尊不动的古佛。
暖光映照着案几上摊开的竹简,墨迹泛着微光,指尖划过时,能触到竹面细微的纹理,略带粗粝,却令人安心。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并非兵书战策,而是数份来自川地各县的民情奏报。
他的指尖在一份竹简上轻轻划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份奏报来自郫县县令,文中详述了“一统锦”在民间的风靡之势,言辞间满是惊叹:“……近闻乡野,百姓争购一统锦以为儿女嫁妆,称其为‘归心彩’,言可佑家族和睦,南北通商。更有甚者,城中蒙学学童,已将庾峻所作《锦赋》谱曲传唱,以为启蒙之课,其声琅琅,街巷可闻……”
“人心如布,经纬一旦成纹,便再难拆解了。”曹髦放下竹简,轻声自语。
这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沉稳,仿佛屋檐滴落的雨水,敲在人心最深处。
侍立在侧的内侍张让躬身道:“陛下神机妙算,一匹锦缎,胜过十万雄兵。蜀人之心,已然归附。”
曹髦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这只是开始。军心可用,民心可用,但百工之技,才是长久之策。”他提起朱笔,在一份空白诏书上迅速写下几行字,墨迹沉着有力,笔锋划破纸面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天工织坊’扩招匠户三百,凡蜀中织工,愿传艺授徒于新匠者,皆可入籍,赐田十亩,其子女优先入官学。”
这道旨意,将无形的荣耀,化作了实实在在的田产与前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剑阁古道上,一个身影正蹒跚独行。
李承渊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曾经的儒雅风流被连日的风餐露宿消磨殆尽。
山风裹挟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紧贴脊背,寒意刺骨。
脚下的泥泞吸着靴底,每一步都像从深渊里拔出灵魂。
他怀中紧紧揣着半卷残稿,正是那篇未能付之一炬的《焚锦辞》,纸页边缘已磨损卷曲,指尖抚过时,能感受到毛糙的裂口,如同他心中无法愈合的创口。
细雨沾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水珠沿着眉骨滑下,刺入眼角,带来一阵微咸的灼痛。
行至一处驿站,腹中饥饿难耐,他本想绕道而行,却被一名驿卒拦了下来。
他心中一紧,以为是追兵。
那驿卒却只是躬身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饭和一囊清水,态度恭敬,声音压得很低:“天子有令,读书人过境,一概不得盘查。此为阁下备下,用完便可上路。”
饭香扑鼻而来,带着谷物蒸熟后的甜润气息,热气熏得他鼻腔发酸。
他怔在原地,望着那碗冒着白气的米饭,一股暖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羞辱与茫然,直冲心口。
他没有被当做叛逆追捕,而是被当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读书人”。
这种宽恕,比任何刀剑都更加伤人。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悲愤、所有的坚持,都像是一个笑话。
良久,他没有伸手去接那碗饭,只是深深地看了驿卒一眼,转身走到驿站的土墙边,用一块尖石,在湿润的墙壁上用力刻下五个小字:“吾非逃,乃思。”
石块刮擦墙面,发出“咯咯”的闷响,碎屑飞溅,指尖传来震动与摩擦的钝痛。
刻完,他头也不回地没入雨幕之中,背影更显孤寂。
驿卒望着那五个湿漉漉的小字,又瞥了一眼地上未动的饭食,默默掏出火石,将一碗冷饭倒在墙根,掩住了部分刻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