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赣江裹挟着碎金般的日光，将刘贺的楼船染成流动的琥珀。船身随着浪涌轻晃，雕花栏杆上凝结的水珠不时坠落，在甲板上砸出细小的涟漪。他扶着冰凉的木栏，看江水在船舷下翻涌成雪白的漩涡，漩涡深处隐隐透出暗红，像是未央宫台阶上未干的血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列通往长安的辚辚车驾 —— 那时的他鲜衣怒马，车帘外是欢呼的百姓，车辇里堆满昌邑国的珍宝，哪里顾得上看一眼脚下的河流？此刻江风卷起他褪色的袍角，竟与当年未央宫前猎猎作响的冕旒有了相似的韵律，这相似让他喉头泛起苦涩的笑，笑声惊飞了舷边觅食的白鹭，也惊散了水面上聚作一团的浮萍。
“去罢！” 刘贺猛地挥袖，那只从昌邑带来的纸鸢便掠过栏杆，在半空划出歪斜的弧线。竹骨扎成的凤凰原本缀着金线绣的尾羽，如今却在江风中褪成灰白，像是被岁月抽走了魂魄。鸢线缠住跃起的红鲤时，随从们的惊呼声混着浪花拍岸的声响，在他听来恍若当年未央宫前山呼海啸的 “万岁”。红鲤奋力摆尾，鳞片折射的光斑刺得他眼眶生疼，恍惚间，那些光斑化作霍光手中剑刃的寒光。“这赤色生灵怕是替我吞下了三十三天帝王梦里的业障。” 他喃喃自语，将缠着丝线的手腕浸入江水，任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脉漫上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洗净满身罪孽。
当夜船舱里油灯如豆，火苗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刘贺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颤，砚台里的墨汁泛着冷光，如同未央宫深不见底的夜。“水鉴” 二字力透木板，墨迹蜿蜒处正巧与船底经年累月的水渍相接，晕染成一面无形的镜子。他盯着字迹逐渐模糊，恍惚看见江底万千冤魂正托着纸鸢，将他短暂的帝王生涯一寸寸拖入深不见底的漩涡。那些冤魂的面孔不断变幻，有时是被他斥责的宫女，有时是被他贬谪的臣子，最后都化作霍光那布满皱纹却威严依旧的脸。
半月后的清晨，晨雾如轻纱笼罩江面，汉宣帝的使者捧着朱漆描金匣踏入舱室。匣盖开启时，金丝绣的衮冕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却掩不住他指尖抚过玉笏时的颤抖，那玉笏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被废那天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当铜镜从漆盒夹层滑落，镜面映出的不只是两鬓霜雪，还有十二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对着镜中人轻笑，笑声惊落了鬓边一缕白发：“陛下送来的这面镜子，倒比史官的笔更会写故事。” 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的弧度，与当年登上皇位时的得意笑容重叠，又在瞬间破碎。
此后每至夜半，月光便透过舷窗洒在床头铜镜上。刘贺总爱倚着木枕，看镜中影子与窗外江月交叠。有时他会想起被废那日，霍光持剑立于未央宫前，剑锋折射的寒光与此刻镜中冷芒竟别无二致；有时又恍惚看见昌邑故园的桃李，花瓣落在铜镜边缘，如同未央宫阶前永不消散的血迹。铜镜渐渐蒙上薄雾，那是他呵出的温热气息，也是此生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他伸手去擦，却在镜面上留下一道歪斜的痕迹，如同他跌宕起伏、充满遗憾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