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工农兵商店的灯灭了,那枚红色的像章终于隐没在夜色里。
胡同里传来谁家的鸡叫了,一声接着一声,天快亮了。
俊英慢慢闭上眼睛,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明天早上醒来,她必须做出选择了。
炕柜的角落里,红底金字的庚帖安安静静地躺着,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温暖而沉重的光。就像她的人生,一半是家人的期盼,一半是自己的迷茫,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辗转难眠。
俊英最开心的时光,就是趴在爸爸庆云宽厚的肩膀上,去盘山的老王杂货铺买水果糖。
庆云的肩膀像一座小山,俊英趴在上面,能看到比房顶还高的风景。杂货铺的红色门楣,街面挂着的幌子,还有屋顶飘出来炊烟,甚至远处的大坝,都在近在眼前。
每次买了糖,俊英都会把最大的一颗塞进庆云嘴里,说:“爸,你吃,甜。”
庆云含着糖,甜到了心里,就跟俊英说:“等咱俊英攒够一百张糖纸,爸就给你扎个大纸风筝,带你去大坝上放,让风筝飞得比小红楼还高。”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宣传车的喇叭声也听不见了。屋里很静,只有娘儿几个平稳的呼吸声。
张义芝躺在炕梢,也没睡着,她想着俊英的婚事,想着月英的工作,想着小季的下落,想着小军的未来,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可她知道,不管多难,她都得撑下去,为了孩子们,也为了地下的丈夫。
月光慢慢暗了下去,天快亮了。新的一天又要开始,抓革命,促生产,日子还得接着过,孩子们的路,也得接着走。
起风了,天光爬上旧报纸糊的墙,树影在墙上直晃。像极了父亲庆云生前扎的走马灯。
俊英睁着眼睛看了半宿天花板,枕巾早被眼泪浸得发潮,直到窗外的麻雀开始叽叽喳喳叫,她才慢慢松开手指。那枚藏在掌心的、父亲扎纸灯笼时用的红绳头,已经被攥得皱成一团乱麻。
她想起夜里母亲义芝坐在灯下缝棉袄扣子的样子:线头缠在布满老茧的手指上,义芝低头去解,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不住鬓角新添的白霜。
老妹子小军睡得沉,呼噜打得匀,脸蛋儿蹭在义芝的膝盖上,像只依赖人的小猫。
俊英当时正蹲在灶房刷碗,听见母亲轻声念叨“俊英要是能踏实,我就是闭了眼,也对得起你了”。
她知道母亲这话是说给去世三年的父亲的,手里的粗瓷碗“当啷”一声撞在锅沿上,惊得她赶紧按住心口。
天光大亮了,张义芝早已起来给孩子们做早饭。她刻意放慢了动作,还是能听见锅盆相碰的轻响。
俊英掀开被子坐起来。炕柜里的红底金字庚帖还安安静静躺着,夏德昇的照片压在上面,军装领口的扣子亮得晃眼。
她伸手摸了摸照片边缘,指尖触到粗糙的相纸,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识人要看心,心好的人,日子差不了”。
当年父亲就是凭着一颗实心,在冰水里刨菜窖也不肯偷工,就算落下老寒腿,疼得汗珠子往下淌,也从没跟家里喊过一声苦。
老寒腿的疼和气管炎的咳,不能立时要了命,却是会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妈。”俊英走到外屋地,义芝正往锅里添玉米糊,蒸汽裹着热气扑在脸上,让义芝的眼睛红了一圈。
俊英从背后看着母亲弯着的腰,嶙峋的骨头支楞着。
这些年母亲帮人打草袋子,缝麻袋,手指头磨出的茧子比鞋底还厚,背早早地驼了,腰也累得直不起来。
“想通了?”义芝转过身,伸手擦了擦俊英眼角的泪,掌心的温度暖得俊英鼻子发酸。
“嗯。”俊英点点头,声音还有点发哑,“您说的对,他是个踏实人,我不委屈。”
义芝没说话,只是把锅里刚煮好的鸡蛋剥了壳,塞到俊英手里:“热乎,吃了暖暖身子。妈这就去给桂珍回话,赶在德昇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