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婆举着本泛黄的户籍册站在碾坊前,纸页被风掀得哗啦响:李家坪,陈氏,四十二岁,夫早亡,育有一女,擅酿米酒......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指尖抚过丁丑年·失踪几个字,当年我师父去收粮,说李家坪的米酒能暖透冻僵的脚。
老妇是从野蒿丛里跌出来的。
她的灰布衫挂着草屑,陶锅还攥在手里,锅底的刻痕蹭着地面,划出细碎的响。
田三婆念到时,她突然踉跄两步,陶锅落地,溅起的尘土糊了她半张脸。
是我......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没敢喝米酒,怕味儿传远了......她跪在地上,爬过去抱住田三婆的腿,眼泪把户籍册泡得软塌塌的,我藏在井里,看他们烧房子,看我闺女的花鞋......她突然笑起来,又哭起来,可今儿这饭甜,像我闺女周岁时,我给她蒸的糖糕......
围观的百姓慢慢围过来。
西沟老灶主抹了把脸,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我家还留着半坛米酒,是当年李家坪阿叔送的。卖油馍的王老汉蹲下来,把老妇的陶锅捡起来,用袖子擦了又擦:明儿我让我家小子去挑水,给您把锅刷得锃亮。
暮色漫过碾坊时,吴二狗蹲在墙根刷大字。
他的刷子里蘸着红漆,一笔一画写得极慢:李家坪灶火重开——缺一口锅,等一个人。漆刷碰到墙面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抽噎,回头见老妇正把脸贴在户籍册上,陶锅搁在脚边,像搁着颗滚烫的心。
林晚儿是在月上柳梢时得知消息的。
她正对着同心灶分布图画新标记,小灶丁撞开院门,喘得说不出话:李......李家坪......她抓起案头的刻刀,刀面映着她发亮的眼睛——那是当年她娘咽气前,塞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去取泥料。她对着院里的陶窑喊,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要和那口旧锅一个纹路,一个尺寸......林晚儿的刻刀在陶泥上划出极细的纹路时,后颈的碎发被窑火烤得发烫。
她盯着案板上那截从旧锅底刮下的残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纹路要分毫不差,连锅底三道火燎的焦痕都得用竹片拓印上去。
陶窑的炭火星子噼啪爆开,映得她腕间同心灶铜铃泛着暖光,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最后一件物事,当时老人咳着血说:灶冷了,人心就散成灰。
加半把母灶灰。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守窑的小灶丁愣了愣,从墙角陶罐里捏了撮黑灰递来。
林晚儿用刀尖挑起那点灰,轻轻嵌进锅把内侧,陶泥的湿润裹住灰粒时,她想起田三婆说的传灰令——当年哭墙妪用灶灰传递消息,说有灰的地方,就有等归的人。
天快亮时,新锅在窑口泛着琥珀色的光。
林晚儿用布包好它,特意在夹层塞了张薄纸,墨迹未干:锅不怕旧,怕没人肯烧。她敲开阿青医婆的院门时,晨雾正漫过篱笆,院里的小娃们还蜷在草席上打呼。
阿青接过布包时,指腹触到锅身余温,抬头便撞进林晚儿发红的眼:她藏了十年冷锅,该给她个热盼头。
老妇是在日头爬上碾坊断墙时见到新锅的。
阿青把布包搁在她脚边,没说话,只摸了摸她腕上的烫疤。
老妇抖着手解开布绳,陶锅的光泽撞进瞳孔那刻,她突然捂住嘴——锅底李家坪·丁丑冬的刻痕,竟和她怀里那口破锅分毫不差,连把手上那道细裂纹都复刻得一模一样。
布角滑落时,她看见那张字条,字的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团要燃起来的火。
当夜,野洞口的柴堆噼啪作响。
老妇蹲在火前,新锅搁在三块石头上,里面盛着前日饭篮里剩下的冷饭。
她摸出块火绒,擦了七次才点着,火星子溅到干茅草上时,她突然想起闺女周岁那天,也是这样手忙脚乱地烧灶火。
火焰腾起的刹那,锅身的陶泥发出轻响,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