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他手里正随意把玩着一具刚刚从传送带上取下的傀儡人偶,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人偶光滑无五官的脸颊,姿态闲适得像在赏玩一件古玩。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甚至略带关切的神情,仿佛此刻我们仍在衙署书房。
他掂了掂手中那具冰冷的造物,轻叹一声,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语:
“你说,若满城百姓都变成这等听话的傀儡……”
那叹息轻飘飘的,却比那轰鸣的水轮更沉重地砸碎了我脑中全部声响。
他微笑起来,看向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天下,会不会就太平多了?”
水声,齿轮的咬合声,傀儡关节在传送带上磕碰的轻响…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巨响,以及周世卿那温和却字字诛心的问话。他站在那里,官袍的一角被水汽微微打湿,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探讨公务般的循循善诱,仿佛只是在问我今年粮税该如何征收。
可我看见了。看见他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熟练地拨弄着那具傀儡手腕处一个极细微的机括,那动作,熟悉得让我胆寒——老秦在打磨他最得意的榫卯时,也是这般情状。
老秦…他不是失踪,他是被“用”在了这里。他的技艺,他的心血,成了这流水线上冰冷一环。
胃里翻搅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我强行咽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血液冷了下去,又在瞬间烧灼起来,冲得我头皮发麻。我的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却摸了一个空——为方便探查,我并未佩刀。
“大人…”我的声音干涩得吓人,几乎不像自己的,“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周世卿轻轻笑出了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童言稚语。他放下那具傀儡,任它滚回传送带,与它的同类撞在一起,发出空洞的闷响。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底踩在潮湿的石面上,声音几乎被巨大的轰鸣淹没,却一步踏在了我的心跳上。
“罪?”他挑眉,目光扫过这庞大如山魈的地下工坊,扫过那无穷无尽的水流与傀儡,“你看这秩序,这效率,这精准…何罪之有?那些愚民,终日为蝇头小利争斗,为口舌是非横生事端,懒惰、贪婪、愚蠢…他们才是这天下不安的根源,是亟待清除的杂音。”
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取代了平日的温吞:“而它们,”他抬手,指向那些沉默流动的造物,“它们不会。它们只会忠实地执行命令,永不疲倦,永无错漏。由它们取代那些顽劣的贱民,由它们构建新的秩序,这天下,何愁不太平?这盛世,才真正可期!”
水流冲击着巨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像是在应和他的疯言妄语。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刻却扭曲得无比陌生。所有的线索,老秦的失踪,近期城内几起诡异的“意外安静”事件,官府库房里那批用途不明的特拨银钱…碎片疯狂地拼凑起来,组成一个令我浑身冰凉的真相。
我不是发现了他的秘密。
我是踏进了他精心布置的、为整个城池乃至天下准备的坟墓入口。
“你看,”周世卿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他朝我伸出手,像是在邀请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僚,“你既寻到了此处,便是机缘。你素来机敏,不如留下,助我一臂之力。亲眼见证这伟业,岂不胜过在外界庸碌一生?”
他的手掌宽厚,曾经在我刚入职时鼓励地拍过我的肩。
此刻,却像是一张通往地狱的请柬。
我的目光急速扫过四周。轰鸣的水轮,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河,密集的流水线,还有…远处阴影里,似乎有几具不同于线上那些半成品的傀儡,它们静静地立着,轮廓更加清晰,身上似乎覆着某种类似皮革的东西,眼眶深处,隐约有一点极微弱的、萤火般的幽光在闪烁。
守卫。或者说…“成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