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自己摔破了膝盖,婆婆也是这么捻着补丁边,把毛躁的线头一根根抿进去——当时老人说:“布料比人经疼,
七七说这话时,正蹲在门槛上剥毛豆。豆荚“啪”地裂开,两粒滚圆的青豆跳进搪瓷盘,像一对来不及落地的月亮。她没抬头,声音却顺着豆荚的裂缝钻进来,轻得像怕惊动灰尘:“人生本来是一场修行。”
婆婆在里屋缝那个破洞,闻言把针插在发髻里磨了磨。银针在灰白的发丝间闪了一下,像一道不肯熄灭的月光。“修什么?”老人问,手却不停,线头在袄面上游走,竟绣出一瓣半开的梅——正是从那个破洞边缘生出来的,仿佛丝棉里原本就藏着一株老梅树。
七七用围裙擦了擦沾了豆膜的手,忽然指向院子里那口古井。井台被磨得发亮,一圈圈绳痕像年轮。“您看,”她声音低下去,“我爹说,我出生那年您在这儿打水,绳子断了,桶砸下去的声音像闷雷。”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井沿的凹痕,“可您第二天照样来打水,凹痕就多了这一道——这就是修行吧?让井绳在石头上把自己的命勒进去。”
艾草香从门缝里飘出来,混着丝棉的陈年气味。婆婆忽然把棉袄抖开,那个破洞此刻竟成了梅枝的节疤,绣线顺着布纹游走,像在给一段枯萎的经络输血。老人用针尖挑起一缕阳光,照在七七脸上:“傻丫头,修行不是勒命,是认命。”她伸手抚过七七的眉心——那里有一道小时候磕在井台上留下的浅疤,“认了之后,还得替命梳头,把它打结的地方慢慢梳通。”
午后,祖孙俩把晾干的床单收进屋。床单在风里飘成一面帆,七七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阳光。婆婆忽然把床单蒙在她头上,声音隔着棉布传来,闷闷的像从三十年前传来:“你闻。”七七深吸一口气,是井水、艾草、皂角、阳光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茉莉粉香——那是婆婆每年黄梅天晒被时必用的旧法。她忽然明白,所谓修行,不过是让所有这些流过自己,像让床单先经过风,再经过阳光,最后经过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
傍晚,七七在灶台前炒毛豆。油锅“呲啦”一声,青豆在锅里翻滚,像一群小小的修行者。婆婆坐在门槛上,把补好的棉袄披在她肩头。那个破洞此刻成了一枝完整的梅,从腋窝开到衣襟,仿佛老人把三十年的月光都绣了进去。七七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橱柜深处捧出一个布包——里面是离家那日婆婆塞给她的茉莉干花,她一直舍不得用。
“妈,”她把花撒在热锅边缘,花香炸开的瞬间,眼泪终于落下来,“您看,我也在学——让命先经过我,再经过您,最后回到这口锅里。”婆婆没说话,只是用棉袄的袖子擦她的泪。那袖子因为年代久远,软得像一片被反复摩挲的经文,每一根纤维都浸透了时光的温度。
夜里,祖孙俩并肩坐在井台边。月光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床永远叠不完的被子。七七忽然伸手抱住婆婆,把脸埋在那个绣梅的破洞处——那里此刻正传来老人平稳的心跳,像一口古井,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涟漪。
“修行是什么?”她轻声问。
婆婆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旋,声音像从井底传来:“是认命之后,还给命一枝花。”
远处,炒熟的毛豆在瓷盘里渐渐凉了,茉莉的香却顺着夜风爬满整个院子。七七知道,此刻她们正共用一床无形的棉被,把两个时代的体温,缝进了同一针脚里。而那枝从破洞生出的梅,正在月光下悄悄结果——不是梅子,是一颗颗小小的月亮,准备照亮她们接下来要走的,所有布满绳痕与凹痕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