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破糊窗的高丽纸飞了进来,竟不去扑那昏黄的油灯,反倒绕着七童刚扎好、还未糊纸的一个小童人偶打转,翅膀扇动,落下细微的粉尘。那纸童空洞的眼窝,似乎也正“看”着它。
门帘“哗啦”一声被粗鲁地掀开,带进一股子湿冷的、裹着泥腥气的风。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半边身子几乎被一个硕大的、散发着浓烈药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的麻布口袋压弯了腰。
是瘸叔。他左脚拖在地上,发出“嚓…嚓…”的摩擦声,那条坏腿走起路来,像把沉重的钝刀在刮着地面。
“陈老鬼!”瘸叔的声音像破锣,震得屋顶纸屑簌簌往下掉,“老规矩,急活儿!西头赵家那淹死的小子,明儿出殡!要快!”他费力地把那沉重的麻袋挪到墙角,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仿佛那袋子里装的不只是尸体,还有沉甸甸的石头。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屋内,落在七童手里那个几乎成型的马头骨架上,破锣嗓子陡然拔高,“嗬!这小崽子……手底下有活儿啊!这马头扎的……啧啧,陈老鬼,你家这七童,怕不是比你当年还邪乎几分?”
爷爷眼皮都没抬,只把旱烟锅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烟灰簌簌落下。“少放屁,”他哼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七童,去把黄裱纸拿来,厚实点的。”
七童放下手里的活计,像只灵巧的小耗子,哧溜一下钻到角落的纸堆里翻找起来。
角落里堆着成捆的各色纸张:脆白的高丽纸、染得鲜亮的彩纸、厚实的黄裱纸……空气里常年浮动着胶水、浆糊、纸张和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陈年烟火气。
“邪乎?”爷爷又低低哼了一声,重新给烟锅填上烟丝,就着油灯的火苗点燃,“童子身,三把火旺着呢。纸扎这一行,童子不点睛,这是铁打的规矩。”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眼神似乎飘向了门外阴沉沉的天。“扎得再像,没那一点‘灵’,终究是死物。”
“灵?”瘸叔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陈老鬼,你糊弄鬼呢?咱阴八门里刨食的,谁不知道你陈三更当年那点事儿?你当年扎的那匹‘走阴驹’,可是……”他话没说完,目光触及爷爷骤然冷厉下来的眼神,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门帘又是一动,悄无声息。一个佝偻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笃笃”地挪了进来。她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道深深的、松弛的褶皱,眼皮紧紧闭合着,仿佛从未睁开过。
是问香婆,瞎婆。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小布包,布包很小,却像是坠着千斤重担,压得她本就佝偻的腰更弯了几分。
“三更哥……”瞎婆的声音又轻又飘,像随时会断的蛛丝,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哀恸,“……劳烦您了。”
爷爷站起身,脸上的沟壑在油灯下显得更深了。他接过那个小布包,动作异常小心,仿佛捧着的是滚烫的炭火,又或是易碎的琉璃。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件磨破了边的小褂子,洗得发白,上面还残留着几块洗不掉的深褐色污渍。褂子上,放着一小绺枯黄细软的头发。
“这是……村尾柳寡妇家那个撞了邪祟、没熬过去的娃?”爷爷的声音低沉下去。
瞎婆没回答,只是用那双空茫的“眼”窝朝着爷爷的方向,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几滴浑浊的泪从那紧闭的眼缝里渗出来,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爬下。
“娃……苦啊……没个囫囵身子……魂儿都……都散在野地里了……”她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爷爷的袖子,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求您……求您给娃……扎个囫囵的替身……引引路……让他……让他能找着去下头的道儿……别……别成了孤魂野鬼啊……”那声音里的凄楚,像冰冷的针,扎进这弥漫着纸钱烟火气的屋子每一个角落。
七童抱着厚厚一沓黄裱纸站在旁边,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他仰着小脸,看看爷爷手中那件小小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褂子,又看看瞎婆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