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的声音平稳而冷静,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他不说“不行”,不说“反对”,甚至不说“有问题”。他只是一条一条地列举着事实,引用着法条,提出着“疑问”。
他每说一条,周海山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从最开始的阴沉,到后来的铁青,再到最后,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下属汇报工作,而是在接受一场最严苛的质询。对方不是陆远,而是由无数法律、法规、文件、条例组成的,一堵冰冷而坚硬的墙。
他所有的后手,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潜规则,在这堵墙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他想发火,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陆远说的哪一条不对?哪一条不是白纸黑字的规定?他能说这些规定都是错的吗?他能指责陆远“认真学习文件精神”是一种错误吗?
他不能。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用了十分的力,却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反而被里面包裹的铁块硌得生疼。
这就是一个软钉子,一个让他无从发作,却又扎得他体无完肤的软钉子。
终于,陆远停了下来。他合上那本千疮百孔的规划书,重新站直身体,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县长,我这个人,以前在档案室待久了,看文件看得有点钻牛角尖,可能有些地方理解得不对。这些都是我个人的一些不成熟的疑问,不成系统,所以就没写成书面报告。您看,是不是让政府办那边,牵个头,把这些问题和相关的职能部门再对一对?把基础工作做扎实了,免得到时候报到市里、省里,被人家打回来,影响了咱们县的形象,也辜负了您的一片心血。”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把问题抛了出去,又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最后还反过来“体贴”地为周海山着想。
周海山死死地盯着陆远,足足有十几秒钟。
他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得意、挑衅或者哪怕是紧张。
但是没有。
陆远的表情,平静得就像一潭深水,只有纯粹的、对工作的“认真”和对领导的“尊重”。
许久,周海山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很好。你……考虑得很全面。”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拿起桌上的那包特供香烟,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手指间用力地捻着,烟丝从两头簌簌落下。
“规划书,先放我这里。你提的这些问题,我会让相关部门,认真研究。”
“好的县长,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陆远微微躬身,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周海山的声音,像冰一样,从背后传来。
“陆远同志。”
陆远停下脚步,回过头。
周海山看着他,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审视。
“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有时候,水至清则无鱼。路,还是走宽一点,才不容易摔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