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了僧袍,身上套了一件褪了色的、不知从哪个武库角落翻出的陈旧玄端。
昔日精心梳理的银白须发,此刻披散开,跣足踩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他紧紧攥着一柄巨大的青铜钺,钺刃上饕餮纹在天光下泛着青光。
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刺骨的寒意直抵心头。
多少年了?四十年?他每日摩挲的是温润的佛珠,是光滑的经卷。这沉甸甸的杀伐之器,这凶戾的兵主象征,握在手中让他心头十分忐忑。
“陛下,吉时到了。”
朱异声音颤抖,他和其他数十名文武大臣一样,披头散发,赤脚跪伏在地上。
他们被迫参与这场对蛮荒凶神的祭祀,这在他们所受的儒家教育里,简直是离经叛道,亵渎神明!可台城粮绝,外围壁垒尽失,夏军的呐喊声日夜可闻,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广场中央,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被几名强壮的禁军力士死死按在地上。
马儿似乎预感到末路,发出凄厉的长嘶,四蹄徒劳地踢蹬挣扎。
萧衍的目光落在那匹挣扎的白马上。
这曾是御苑中最温驯、最神骏的贡马,象征着纯洁与祥瑞。如今,却要成为牺牲了。
“佛祖……佛祖……”萧衍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死死盯着那尊狰狞的蚩尤像:
“朕一生奉你!舍身奉你!钱财、光阴、心血、乃至这江山社稷的赋税……都给了你!为何不显灵?为何不佑朕?”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萧衍胸腔里爆发出来,带着积压了太久的绝望、愤怒,让跪地的群臣猛地一颤,惊骇地抬头。
只见那枯瘦的老人,披头散发,赤足狂奔,如同疯魔!
他双手高举那沉重的青铜钺,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朝着那匹挣扎嘶鸣的白马脖颈,狠狠劈下!
噗嗤!
鲜红刺目的马血猛地激射而出,温热的液体瞬间溅满了萧衍的玄端、脸颊、白发!
浓烈的血腥味粗暴地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身体踉跄。
白马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悲鸣,头颅几乎被斩断,巨大的身躯猛烈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嗬、嗬嗬……”
萧衍拄着滴血的青铜钺,大口喘着粗气。玄端前襟已被染成一片暗红。
他看着地上迅速漫开的血泊,看着自己染红的双手,又抬头看看那尊冷漠俯视的蚩尤像,断断续续开口: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维兹吉日,敢以玄牡……兵主蚩尤,其听朕命!赫赫厥灵,威震八荒……今有逆贼高欢,肆虐逞凶,兵逼王畿,荼毒苍生……
伏惟兵主,降尔神威,摧彼锋镝,乱其营垒,佑我建康……
朕,以大梁国祚、万千生民为祷,祈请兵主,助朕破敌!助朕破敌!”
他念完祷词,神色愈发癫狂。
四十载青灯古佛,晨钟暮鼓,无数次舍身佛寺,换来万民称颂“皇帝菩萨”。
那金身塑像,那万众朝拜,原来皆是空中楼阁!
此刻,它们被白马的热血一泼,真如雪狮子向火,一无所有了!
他记得多年前,金陵宫中,他自得于江南佛国盛景,曾问询那位天竺来的达摩高僧:
“朕广造寺宇,度僧无数,可有功德?”
那人怎么说的来着,他说:
“实无功德!”
四个字,当年如微风过耳,他萧衍当时只觉此僧狂妄,不通人情,并不以为意。
而今,这四个字却从记忆深处呼啸而出,将他四十年的信仰与坚持刨开,露出底下荒芜的真实:原来神佛从未垂青,原来虔诚一文不值,原来他萧衍,从来就不是什么菩萨转世,不过是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乞怜的凡人!
“呵……呵呵……”
他低笑着,肩膀剧烈耸动:
“果真……果真没有功德!”
就在此时,朱异高呼一声,不合时宜地打断了萧衍思绪:
“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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