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程 普
江边的风裹挟着血腥气,吹进程普的军帐。这位东吴老将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望着案前堆积的军报,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几天前那冲天的火光。
那是他下令处决数百叛军的火场。
“将军,该用药了。”亲兵端着药碗进来,见他面色潮红,不由担忧,“军医说您是操劳过度,须好生静养。”
程普挥挥手,示意亲兵退下。静养?如今孙权初掌江东,内忧外患,他这个三代老臣哪有静养的福分。
他起身走向帐外,夜风扑面,却驱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远处江涛阵阵,让他想起年轻时随孙坚将军征战的岁月。那时刀光剑影,却从无这般心神不宁。
“将军,叛军首领押到了。”副将前来禀报。
程普转身,看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押上来,眼神却倔强如初生牛犊。
“为何叛变?”程普问道。
年轻人昂首:“我兄长随孙讨虏战死沙场,家中老母饿死,妻儿被豪强所掠。将军,你说我该不该叛?”
程普沉默。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太多,多到将领们已习惯用“大局”二字来轻轻带过。
“拉下去。”他最终下令,“明日午时,与其余叛众一同处决。”
次日,刑场设在江边一片洼地。
数百叛军被缚双手,跪在泥泞中。时值盛夏,烈日当空,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副将请示如何行刑。
程普望着那些面孔——有绝望的,有麻木的,也有仍不服输的。他想起年轻人的话,心头那股燥热又升腾起来。
“挖坑,置柴,投火。”他吐出六个字,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令下,士兵们开始动作。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顿时响成一片。
一个老卒突然挣扎着抬起头:“程将军!我跟随你八年,身经十七战!今日就换来个火中成炭的下场吗?”
程普认得这张脸,确是他旧部。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执行。”他说。
火焰腾起时,程普端坐马上,纹丝不动。热浪扑面,他感到那股燥热从心底蔓延至全身,汗水浸透战袍。
黑烟滚滚,焦糊的气味令人作呕。惨叫声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渐渐微弱,终至寂静。
那天晚上,程普就病倒了。
高烧如野火般在他体内肆虐。军医来看,说是热毒入体,开了清热解表的方子。药喝下去,却如石沉大海。
昏沉中,他总看见那些在火中挣扎的身影。有时是叛军,有时却是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有时甚至是他自己。
“将军烧得说胡话了。”他听见亲兵低声议论。
这不是胡话。程普心里明白,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第七日,他勉强能起身,召来那名叛军首领的年轻人。
“你家中还有何人?”程普问,声音嘶哑。
年轻人冷笑:“全家死尽,只剩我一个。将军是要送我去团聚吗?”
程普看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血。
“放他走。”他对副将说。
帐中诸将皆惊。副将急劝:“将军,此人桀骜,若放虎归山...”
“我说,放他走。”程普重复,目光扫过众人,“这是军令。”
年轻人愣在原地,难以置信。
“为何?”他问。
程普疲惫地摆手:“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年轻人走后,程普的病并未好转。高烧时退时起,反反复复。他日渐消瘦,原本健硕的身躯变得形消骨立。
一个月后,消息传来,那年轻人在江北聚集流民,专与东吴作对。
“早该杀了他!”副将忿忿。
程普却摇头:“他没错。乱世之中,人只是想活下去。”
又过半月,程普已不能起身。孙权派来御医,亦束手无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