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调子,是无论走多远都忘不掉的根。
怀里的千鹤川子动了动,往我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我收紧手臂,鼻尖萦绕的樱花香再次将我拉回现实。她很好,温顺、柔软,像幅需要小心呵护的浮世绘,可我握着她的手时,总会想起沈清禾递笔记时指尖的微凉,想起苏瑶塞汤圆时掌心的滚烫。
这感觉像什么呢?像喝惯了龙井的人,突然尝到了抹茶,入口是清甜的,可咽下后,喉头还是挂着那点挥不去的苦涩乡愁。
后半夜终究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坠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我站在早稻田大学的榉树道上,沈清禾抱着书本朝我走来,藏青的学生装被秋风掀起一角,素白的蝴蝶结在风里轻轻晃。她停在我面前,从书里抽出片榉树叶,叶脉在阳光下看得分明:“曹君,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你上次画的镇龙柱纹样?”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说话时气息里带着薄荷牙膏的清爽。可话音未落,她身后突然掠过一抹绯红——樱井美子穿着振袖从榉树叶里走出来,发间的金簪晃得人眼晕,她笑着朝我举杯,清酒盏里映出我的影子:“曹君,还记得我们在京都赏的夜樱吗?”
我正恍惚,脚下的榉树叶突然变成了宁波码头的沙砾,苏瑶拎着我的行李箱从船板上跳下来,枣红短褂的领口沾着点海沫,银镯子叮叮当当地响:“愣着做什么?再不上船,赶不及潮汛了!”她伸手来拉我,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可指尖刚触到我的皮肤,她的脸突然变成了雪子的模样——雪子穿着粗布和服,手里捧着刚腌好的梅子,站在战后残破的屋舍前,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曹君,你答应过要带我们离开的……”
我跟着苏瑶跑,跑着跑着,沈清禾又出现在船舷边,手里的榉树叶变成了船票,她的学生装被海水打湿,贴在身上,眼睛里却还亮着光:“曹君,别忘了我们要一起整理的古籍……”可她身边突然多了个身影,千鹤川子穿着浴衣站在那里,发间的樱花发卡掉进海里,她朝我伸手,声音带着哭腔:“曹君,不要走……”
两个身影在眼前重叠又分开,藏青的学生装与枣红的短褂,振袖的金线与粗布和服的补丁,薄荷的清香与海水的咸腥,搅得我心头翻涌。突然她们同时朝我伸手,我刚要去握,眼前的码头和榉树道却都化作了榻榻米的纹路,千鹤川子怯生生的脸从雾里浮出来,手里捧着杯温热的抹茶:“曹君,你在做噩梦吗?额头都是汗……”
猛地睁开眼,天已微亮。千鹤川子还在怀里睡着,睫毛上沾着点晨光,像落了层碎金。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关于家国的沉重,关于故人的牵挂,像潮水般涌上来,和怀里的温软缠在一起,分不清是甜是涩。
或许,我终究是个念旧的人。就像老槐树离不开脚下的黄土,我这颗漂泊的心,无论被多少异乡的月光照耀,根须里盘桓的,始终是中国姑娘眉梢那一点说不尽的风骨。
天光大亮前的最后一阵暗,窗棂上洇着层淡青的晨光。我还陷在混沌的梦尾,唇上突然落了点温热的软,像初春第一滴融在梅蕊上的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