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方敬堂坐在车内,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微微晃动。他闭着眼,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弈,在脑海中反复推演。
骡车渐渐驶离了喧嚣的西市,进入了一片更为幽静的区域。这里的坊墙更高,巷道更深,连风声都似乎变得低沉了许多。最终,骡车在一处极其僻静的陋巷尽头,缓缓停下。
方敬堂下了车,一股混合着寒意与某种凛然之气的独特氛围,便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没有高门大户的石狮,没有彰显身份的华表,只有一扇因岁月侵蚀而斑驳陆离的木门,连朱漆都未曾刷过,露出了木料本身苍白而坚韧的纹理。门楣之上,悬着一块同样朴素的木匾,上面是两个笔力瘦硬如铁的篆字——“节庵” 。
节,是气节。庵,是陋室。
这便是当朝二品兵部侍郎、在河南山西两地巡抚近二十年、被百姓誉为“于龙图”的一代名臣于谦的府邸 。
方敬堂站在门前,竟一时有些失神。他见过太多权贵的府邸,那些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一不在用最张扬的方式,炫耀着主人的权势与财富。而眼前这座宅院,却像一位退隐山林的苦行僧,沉默、清瘦,与这个充满了欲望与浮华的京城,格格不入。
李管家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内,对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敬堂定了定神,迈过了那道被踩得光滑的门槛。
院内,景象更是清减到了极致。没有江南园林的曲径通幽,没有名贵花木的争奇斗艳。只有一方青砖铺就的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的老槐树,此刻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虬结的、如同铁画银钩般的枝干,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穹。石阶的缝隙里,甚至还生着几丛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细草,顽强地透出一丝绿意 。
正堂的门敞开着,一股寒气从内向外弥漫。堂内,更是家徒四壁。地面是磨得发亮的青砖,未铺任何地毯。三张最普通的榆木交椅,按主宾之位静静地摆放着,椅面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出了一层温润的包浆。北墙之上,没有悬挂价值连城的名家画作,只有一幅气势磅礴的书法,笔锋瘦硬,力透纸背,正是于谦那首足以名垂千古的《石灰吟》 。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书法之下,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没有玉器古玩,没有精巧的笔山砚滴,只有一座小山般的、堆积如山的公文与舆图。许多奏报的蜡封都还是新近拆开的,显然是昨夜刚刚处理过的边关急报。东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九边图》,上面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记号,墨迹未干。西侧的书架上,没有诗词歌赋,满满当当的全是兵书战策与农桑辑要 。
整个厅堂,不像是一位朝廷二品大员的会客厅,更像是一座临战状态下的、简陋的军帐。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塞外的霜雪与铁锈的味道。
方敬堂被独自留在了这里。
他没有坐,只是静静地站在这座“军帐”的中央。他环顾四周,那颗因即将到来的豪赌而狂跳不已的心,竟在这片清冷与肃杀之中,奇迹般地,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知道,他找对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