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扰动,都可能导致结果天差地别。沙盘上,围绕着那枚代表赵武的脆弱玉环,无数条代表着“可能未来”的丝线(他用染色的麻线示意)延伸出去,密密麻麻,最终织成一片无法穿透的迷雾。
汗水沿着周鸣的鬓角滑落,滴在沙盘的边缘,迅速被干燥的沙粒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疲惫,仿佛灵魂被投入这无形的“混沌”漩涡中反复撕扯。每一次推演,无论起点如何精妙,最终都导向无数个分叉的、无法确定终点的路径。他清晰地“看”到,那些代表卿族决策的节点,对初始条件有着病态的敏感——一个使节传错的口信,一次宴席间的无心失言,甚至某个卿大夫清晨的恶劣心情,都可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断放大、最终导致巨浪的涟漪(他称之为“飘风起于青萍之末,骤雨源于蚁穴微澜”)。而多个卿族决策者之间,彼此猜忌,互相算计,不断根据对方的动向调整自己的策略,使得整个系统永远处于动态的不稳定之中,找不到一个能长期维持的平衡点(纳什均衡的持续漂移)。沙盘上的小旗,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永无休止地排列、组合、冲突、再重组,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秩序与理性的漩涡。
“呵……”一声低沉而苦涩的叹息从周鸣喉间溢出。他感到一阵眩晕,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身后的蒲团上。目光扫过散落地面的算筹,那些曾经得心应手、能解万物之形的工具,此刻在六卿权斗这团巨大而粘稠的混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算不清了。或者说,他赖以生存的那种追求“精准唯一解”的算法,在这人心交织的迷宫里彻底失效了。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长久以来支撑他的理性高塔,似乎在这一刻轰然坍塌了一角。他颓然垂下头,双手深深插入发髻,用力揉搓着发根,仿佛要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推演线条和崩溃的模型彻底抹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席卷全身,他维持着这个近乎蜷缩的姿态,久久未动。竹屋陷入了死寂,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显遥远的市井人声。
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窗棂透入的光线从炽白转为柔和的昏黄,最后只剩下天边一抹黯淡的紫红。有仆役小心翼翼地靠近竹屋,将盛着简单饭食(粟米饭、葵菹、一小条烤鱼)和清水的漆盘放在门口,又无声地退去。
腹中的饥饿感终于将周鸣从那种近乎僵木的状态中唤醒。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那份食物。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端起漆盘回到案几前。食物的香气并未带来多少慰藉,他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目光无意识地再次投向那个庞大而混乱的沙盘,以及散落在地的黑白算筹。
就在这麻木的咀嚼和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如果……无法精准预测每一次风暴的来临,无法掌控每一个决策者的心思,那么,是否可以将目标转换?不再执着于预测“何时何地何人背叛”,而是思考如何构建一个体系,使得即便遭遇背叛、冲击、意外扰动,整个结构(无论是他自身的安全,还是他依附的卿族势力,甚至是更大范围的某种秩序)不至于彻底崩溃?就像一棵树,无法阻止狂风的吹袭,但可以深扎根系,柔韧枝干,使其在风暴后依然能够挺立?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
他放下碗箸,眼神重新聚焦,锐利的光芒在疲惫的眼底缓缓燃起。他不再看沙盘上那些代表具体人物、具体事件的小旗,而是将目光投向沙盘本身——晋国的地理山川骨架,城邑的分布,水系的脉络,主要的交通要道。这些都是相对稳定的“常量”。
他拾起一根黑色的长算筹,代表坚固的壁垒或核心根基(如自身掌握的独特价值——数学化的“卜筮”能力、某些关键的生产技术秘密、与特定人物的深度信任关系)。又拾起几根白色的短算筹,代表分散的资源点和逃生路径(如隐匿的据点、可靠的秘密消息渠道、不同卿族领地内可用的“安全屋”、甚至是通往秦、狄等国的秘密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