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泽(太湖)之畔,吴国都城姑苏。
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焦香、新斫木料的清冽、桐油刺鼻的腥气,以及挥之不去的、浓重的水腥与汗臭。巨大的船坞如同匍匐在湖岸的钢铁巨兽,人声鼎沸,锤凿叮当,号子震天。粗壮的圆木在匠师们手中被墨斗弹出笔直的基准线,又在锋利的青铜锛斧下呻吟着被劈凿出流畅的弧度。滚烫的青铜汁液从坩埚中倾泻而下,注入巨大的船肋模具,腾起大团白雾和刺鼻的金属蒸汽。这里是吴国争霸天下的心脏,是艨艟巨舰诞生的摇篮,弥漫着一种粗粝、强悍、充满雄性力量的气息。
在船坞最深处,靠近浩渺湖面的一处干船坞内,一艘初具雏形的巨大楼船龙骨如同巨鲸的脊骨,横卧在纵横交错的木架之上。船体线条刚硬,带着吴地特有的彪悍风格。数十名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船匠正围着船尾部分激烈争论,唾沫横飞,个个面红耳赤。
“伍师!这‘龙尾’(船尾舵)的力道还是不对!满载试水时,转向滞涩,如同老牛拖犁!大王限期交付在即,这可如何是好?”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工头焦急地对着一位须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者喊道。
被称为伍师的老者,是这船坞的总匠师,名伍承,乃吴国顶尖的造船世家传人。他蹲在巨大的船尾舵旁,布满老茧的手指抚摸着舵板与船体连接处新加装的几根粗壮青铜铰链,眉头拧成了疙瘩:“已是第三次加固铰链,龙骨承力点也调了……按常理,这力道足够驱使三倍于此的巨舰!为何偏偏这艘‘飞云’号如此滞重?莫非水下有恶蛟拖拽不成?”
“怕是船尾水下之形有碍!”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重越地口音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争论声戛然而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陋葛衣、身形佝偻、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的老者,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边缘。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鱼篓,里面放着几件磨损严重的木工工具,活脱脱一个穷困潦倒的老渔夫模样。正是化名“渔父”、混入船坞的周鸣。
“哪里来的老朽?在此胡言乱语!”络腮胡工头不耐烦地呵斥道,“船尾之形乃按祖传图谱打造,经数十年战船验证,有何不妥?速速退下,莫要碍事!”
伍承却抬手止住了工头的呵斥,锐利的目光落在周鸣身上,带着审视:“哦?老丈何以见得是船尾水下之形有碍?愿闻其详。”他见多识广,深知民间常有能人异士,这老渔夫敢在此时开口,或许真有些门道。
周鸣微微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颤巍巍地走到船坞边缘,指着浸泡在浑浊湖水中的船尾水下部分,声音依旧沙哑:“诸位师傅请看。寻常舟行,水过船身,如丝如缕。然此巨舰之尾,水流至此……”他蹲下身,从鱼篓里抓起一把锯末(船坞里满地都是),缓缓撒向船尾附近的水面。
细碎的锯末随着水流漂动。当靠近船尾水下那庞大、方正、如同陡峭悬崖般的尾部结构时,原本相对平顺的水流瞬间变得混乱不堪!锯末不再平缓流动,而是疯狂地打着旋,形成一个个混乱的涡流,甚至有一部分锯末被向后拉扯、吸附在船尾木板上!水面上清晰可见一道道杂乱无序的白色水线(涡流轨迹)!
“水流在此,如撞石壁,非但无力推船前行,反生无数乱漩,如千手拖拽,岂有不滞重之理?”周鸣指着那些混乱的涡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船匠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日只关注木材榫卯、青铜铰链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力气活”,何曾如此细致地观察过水流?伍承眼中却爆发出强烈的光彩!他猛地蹲到周鸣身边,死死盯着那些混乱的水纹和吸附的锯末,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乱漩……拖拽之力……老丈此言,如醍醐灌顶!然则,依老丈之见,如何破之?”
周鸣没有立刻回答。他佝偻着身体,走到旁边一堆废弃的木料旁,捡起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相对光滑的薄木板。又从鱼篓里摸出一把刃口崩缺、却磨得异常锋利的旧刻刀。他盘膝坐在地上,对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视若无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木片和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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