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宫道上的青砖尚泛着夜露的湿意。苏桐立于勤政殿外，衣袖垂落，指尖轻抚袖中折好的纸笺。她昨日命人备轿，今晨便早早入宫，未归西阁，径直来了此处。风从檐角掠过，吹起她发间一根松动的玉簪流苏，她抬手按了按，并未言语。
内侍从殿内走出，低声道：“陛下尚未见客，苏大人可要再等等？”
“我等便是。”她声音平稳，不显焦躁。
片刻后，殿门开启，玄烨宸正坐于案前，眉宇间有倦色，手中朱笔未停。苏桐缓步入内，行礼毕，不待问话，先将两册文书呈上。
“这是近三年宫中疫病记录，与太医署每月用药清单。”她说，“臣妾所为，皆出于此。”
皇帝搁下笔，翻看几页，眉头微动：“你近来常召宫女集会，教她们沐浴更衣，此事已有数位妃嫔进言，称不合体统。”
“体统二字，臣妾不敢轻忽。”她站得笔直，“但若体统使人病而不救、劳而早夭，那这体统，是否也该思量一番？”
玄烨宸抬眼看向她。
“三年前冬疾暴发，三十七名宫女因寒湿侵体，高热不退，最终离世。彼时各宫皆依旧例发放衣物，热水供应却不足半数。内务省有规，执行却难。病者无人细察，死者不过一纸通报，葬于城南义冢。”她顿了顿，“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昭阳宫那位替您誊抄佛经的红袖姑娘？她便是其中之一。”
皇帝神色一滞。
“她走前咳血七日，无人知她已染重疾，只道是风寒小恙。直到倒下那一日，才送太医署，可已无力回天。”苏桐声音未扬，却字字清晰，“她若活到今日，也不过三十出头。”
殿内一时寂静。
玄烨宸放下文书，缓缓道：“你是说，此举非为私谊，实为防患？”
“正是。”她取出袖中纸笺，展开念道，“其一，宫女康健，则服侍周全，陛下起居无忧；其二，疫病不起，则宫中安宁，不扰圣心；其三，若此法可行，将来可推至军营驿站、州县官衙，使天下服役之人少病少亡——今日始于宫女，明日或可惠泽万民。”
皇帝沉默良久。
“可你越过了内务省。”他语气沉稳，不怒而威，“制度所在，岂能由个人好恶而改？”
“制度如舟，本为渡人。”她坦然回应，“若舟已漏水，仍固守其形，不肯修补，那不过是载人赴沉罢了。臣妾未曾废制，只是催其落实。每一盆热水、每一套换洗衣物，皆由内务省出账，登记在册。我只是让那些被忽略的规矩，重新被人看见。”
玄烨宸凝视她片刻，忽然问道：“那你为何亲自教导？派个嬷嬷便可，何须你亲力亲为？”
“因为她们不信。”她答得干脆，“一个身份尊贵的人下令‘你们去洗’，与一个曾同她们值夜、共病、挨过冷饭的人说‘我们可以活得干净些’，分量不同。臣妾若只发令而不现身，她们只会当这是又一道压人的差事。可当我脱了外裳，当众洗手洗脸，更换里衣，她们才明白——这不是惩罚，是关怀。”
她稍停，又道：“陛下，治理天下，不在高台训话，而在细微处见人心。一个连自己身子都不敢洁净的人，如何能挺直腰杆做事？一个整日咳嗽、手脚生疮的宫女，如何能稳妥地为您端茶递墨？我们总说尊卑有序，可若下者羸弱不堪，上者何安？”
玄烨宸缓缓靠向椅背，目光落在那叠疫病名册上。
“你说，将来可推至军营？”
“是。”她点头，“将士远征，风餐露宿，若能定时清洁、更换干衣、熏香驱虫，伤病必减。一人少病五日，十万大军便多出五十万日战力。这不是小事，是国之根基。”
皇帝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神色已定。
“旁人说你收买人心。”他看着她，“可你做的，是让人活得像个人。”
苏桐微微低头：“臣妾不敢邀功，只愿宫中无疫，陛下无忧。”
玄烨宸起身，走到窗前。晨光洒在殿内地砖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