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靠在床头,身上穿着千叶找来的、虽然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衫。
他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祁起与千叶的对话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祁起……冰水镇……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怎么会流浪到这里?是冥冥之中的报应,还是潜意识里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的念想驱使?
他不敢深想。
当那个清秀温雅的夫郎千叶告诉他,是他的妻主祁起救了自己时,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酸楚几乎将他淹没。
他,姬紫深,曾经高高在上、视祁起如蝼蚁的姬家少爷,如今却以最不堪、最丑陋的姿态,被自己亲手推开的人所救,像一条濒死的野狗被捡了回来!——这份“恩情”,比任何鞭挞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小八……”他咀嚼着这个临时编造的、带着自贬意味的名字,苦涩蔓延到舌根。
当千叶问起他的脸时,那瞬间涌上的羞耻和深入骨髓的痛楚,让他只想把自己彻底藏起来,永远不要见光。
百合粥煮得软糯适口,我小心地盛了一碗,端到里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才进去。
昏黄的油灯下,小八依旧靠在床头,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听到动静,他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感激,有惶恐,有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躲闪。他迅速又垂下了眼帘。
“小八,感觉好些了吗?”我尽量放柔声音,将粥碗递过去,“先喝点粥垫垫肚子,你现在身子虚,得慢慢养。”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伸手来接。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百合粥上时,整个人猛地一颤!那双即使在阴影里也难掩碧色的眼眸,瞬间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起来,一层浓重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盈满了眼眶。
我一惊,以为他不喜欢或者触动了什么伤心事,连忙解释:“对不住啊,今天没想到你会醒,家里没准备别的。这百合粥清淡养人,你先将就着喝点?明天我从饭馆带些好克化的吃食回来。”
他用力地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哽咽:“不……不是……粥很好……我……我喜欢……”他慌忙低下头,用碗挡住自己的脸,肩膀微微耸动。我能看到他端着碗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脸上的疤痕在灯影下显得更加狰狞,我完全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是感动还是别的。只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自卑和想要把自己缩到地底下去的气息。
我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道歉:“是我冒昧了,不该提……你别多想,先养好身体要紧。家里就我和千叶,你不用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对一个刚刚经历了巨大苦难、面目全非的人来说,“家”这个词太遥远了。
他依旧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仪式。
偶尔有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粥碗里,混着清甜的粥被他一起咽下。这是他第一次喝到祁起亲手煮的百合粥。曾经他弃之如敝履的人,如今施舍给他的一碗粥,却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毒药的温暖。那清甜的味道滑入喉咙,却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不欲生,却又贪婪地想要更多。
看他喝完,我又询问了几句身体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他都只是低着头,用极其简短的字句回答:“好多了”,“没有”,“谢谢”。
我收拾了空碗,叮嘱他好好休息,便退出了房间。心里沉甸甸的,这个小八,身上的伤,心里的痛,怕是比看到的还要深重得多。
祁起离开了,带走了空碗,也带走了那点微弱的暖光。小八僵坐在床上,手里还残留着粥碗的温度,舌尖还萦绕着那碗百合粥清甜又苦涩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