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带着雷霆之势来的。先是天边滚过几声闷雷,像巨人在云层里翻动石碾,碾得云絮簌簌落向人间。紧接着风就来了,卷着豆大的雨珠砸向地下室的小窗。那窗本就老旧,木框被岁月啃出了细缝,像老人豁了牙的嘴,此刻被雨珠撞得“噼啪”作响,像无数粒碎银被狂风掷向玻璃,又像年节时没捂紧的鞭炮,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一串潮湿的脆响。
雨势越来越急,起初是疏朗的点,后来竟连成了线,再后来索性织成白茫茫的帘,贴着窗玻璃往下淌。窗外的泡桐树影被水汽晕成模糊的墨团,枝桠在雨幕里摇晃,像谁在玻璃上泼了一砚淡墨,又用湿抹布胡乱抹了几下,倒生出几分写意的趣致。窗玻璃上凝着层水汽,用指尖轻轻一划,就能画出条蜿蜒的河,河水里游着云的影、树的影,还有地下室昏黄的灯影,像把整个世界都揉进了这方小小的窗。
窗棂是老松木的,在这样的暴雨里愈发显得沧桑。每道木纹都张着嘴,贪婪地吮吸着水汽,胀得鼓鼓的,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盘虬卧龙般伏在木头上。那些纹路里藏着几十年的光阴——春天的柳絮、夏天的蝉蜕、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粒,都曾在这儿留下痕迹,此刻被雨水泡得发胀,仿佛要把所有故事都吐出来。有几处木皮已经翘起,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质,被雨水泡得发亮,倒像是谁特意镶上去的琥珀,里面封着半片干枯的槐叶,是去年深秋被风嵌进去的,如今成了时光的标本。
一尘正蹲在书架前擦霉斑。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瘦却结实,皮肤是常年不见强光的白皙。他手里攥着块棉布,是用旧了的白粗布,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像朵绽开的白绒花。棉布浸了松节油,散着淡淡的草木香,那香气混着地下室特有的霉味、旧书的纸味,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宁。他擦得极慢,指尖缠着棉布,在《说文解字》的书脊上来回摩挲,动作轻得像在给熟睡的婴孩盖被。
那书脊本已蒙了层绿茸茸的霉斑,像给古籍披了件苔藓外衣,此刻遇了松节油,霉斑便慢慢褪成浅灰,露出底下暗红的布面——那红色是陈年的朱砂染的,经了岁月淘洗,已沉淀成温润的赭石色,像夕阳落在干涸的河床上。书脊顶端烫着金色的书名,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像给古籍缀了串碎金,低调而庄重。一尘的指尖划过“说文解字”四个字,忽然想起祖父说过,这本书是他年轻时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摊主说曾是私塾先生的藏物,书页里还夹着根磨得光滑的竹制书签,签上刻着极小的“劝学”二字,是用刻刀一点点抠出来的。
书架是老榆木打的,厚重得能扛住百年风雨。层板被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光可鉴人,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像面蒙着薄纱的铜镜。站在书架前,能看见自己的影与书的影叠在一起,影影绰绰间,竟分不清是书在看自己,还是自己在看书。角落里藏着一行铅笔字,是用极细的笔尖刻上去的:“民国三十六年,借于此处”。字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笔画却依旧挺括,像株倔强的野草,从时光的缝隙里钻出来。一尘每次擦到这里,总会放慢动作,指尖悬在半空,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把这行字蹭掉,连带着那段岁月里的雨声、书声、叹息声,也跟着散了。
书架上的书摆得极整齐,却又透着随性。线装书与平装书挨在一起,古籍与近代着作肩并肩,像场跨越时空的聚会。最上层摆着几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是一尘祖父的手迹,里面记着读书心得、天气变化,甚至还有几页菜谱,字迹是刚劲的楷书,却在“今日雨,读《东坡志林》”这样的句子旁,画了个小小的雨滴,透着几分孩子气。中层有本《千家诗》,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腊梅,是二十年前某个雪天,一尘的祖母夹进去的,如今花瓣虽已发黑,却仍能闻见淡淡的香,像把春天锁在了书里。下层的《昆虫记》扉页上,有孩童用蜡笔涂的甲虫,红的绿的,歪歪扭扭,是小时候的一尘画的,如今蜡笔的油脂在纸页上浸出浅浅的晕,像层琥珀。
“吱呀——”
门口的铁皮门被风推得晃了晃。那门轴早就锈了,平时开关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