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起初是祁门红茶特有的、如幽兰般的清雅,随即,醇厚的蜜糖香涌动而出,而最奇妙的,是那股若有若无、由百家烟火气凝结而成的温暖底蕴,将前两者完美地包裹、交融,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又和谐的香气层次。
谢云亭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黟县的青山绿水,能看到那一百户人家窗棂里透出的温暖灯火。
这杯茶,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作品。
“咚、咚、咚。”
就在此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阿篾警惕地按住腰间短棍,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气质儒雅,正是此次盲评大会的主持,着名的茶学教授——范先生。
“冒昧深夜到访,还望谢老板见谅。”范先生拱了拱手,目光却第一时间被屋内的异香所吸引,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范先生请进。”谢云亭起身相迎,不卑不亢。
范先生走进屋,先是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茶香,闭目片刻,方才赞叹道:“老朽治茶一生,从未闻过如此……有人情味的茶香。今日听闻汉口茶楼盛传‘信义红’的故事,本以为是说书人夸大其词,现在看来,传言不虚啊。”
他看向谢云亭,眼神中多了几分欣赏:“茶有茶性,更有茶魂。谢老板,你的茶,有魂。”
“先生谬赞。”
“我此来,一是好奇,二来,也是想提醒你一句。”范先生神色变得严肃,“明日的盲评,暗流汹涌。恒丰号的白瑞祥请动了‘两湖茶王’坐镇,更有传闻,连那位出身蜀中、据说有‘茶仙’之姿的神秘少女‘小桃枝’也接受了重金邀请。此女在重庆的斗茶会上,曾蒙眼辨出三十六种不同年份、山头的川茶,无一错漏,天赋惊人。”
阿篾闻言,心头一紧。对手的强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谢云亭却面色如常,只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云记的茶,只管做好自己。”
范先生凝视着他沉稳的眼眸,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心志之坚,远超同龄人。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遂起身告辞。
送走范先生,谢云亭独自走上阁楼,推开窗,汉口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稀疏星辰遥相呼应。
江风拂面,吹散了焙茶带来的燥热。
不远处的另一座公馆里,灯火通明。
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正端坐于茶席前。
她便是范先生口中的“小桃枝”。
她面前摆着数十只青瓷茶碗,眼神清冷而专注,正进行着最后的味觉训练。
对于窗外甚嚣尘上的“信义红”故事,她置若罔闻,仿佛世间万物,都抵不过眼前这一杯茶汤。
而在汉口江边最负盛名的一品居茶楼顶层,一个临窗的雅座上,一位始终沉默不语的白衣客,正将一枚精致的铜牌在指间摩挲。
铜牌上,只有一个古朴的篆字——“鉴”。
他听着楼下说书人讲到“信义红”故事的最高潮,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微笑,目光投向了同庆里的方向。
谢云亭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到屋内。
焙笼上的“信义红”,已经彻底苏醒。
每一片茶叶都舒展开沉睡的筋骨,叶片边缘泛着金色的光晕,香气凝聚而不散,如同一支整装待发的精锐之师。
技艺的准备,亦已完成。
他拿起一片茶叶,放在唇边,轻声低语,像是在对一位即将出征的战友许下承诺。
“明日,汉口,当以这杯信义红,敬一敬这风云激荡的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