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皇宫，比北平的燕王府奢华何止百倍。金碧辉煌的殿宇，精雕细琢的廊庑，袅袅不绝的龙涎香气，一切都遵循着最严格的礼制，秩序井然，寂静无声。然而，在这极致的庄严与华美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暗流。
建文帝朱允炆独自坐在武英殿的暖阁内。窗外是江南冬日的阴霾天空，与殿内温暖的炭火形成鲜明对比，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御案上，摆放着几份截然不同的奏报。
一份是长江沿线驻军统帅的请安折子，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天朝军威的赞美，以及对北平“跳梁小丑”的不屑。另一份，则是皇城司密探冒死送来的、沾染着污渍的《格物基础》残页，以及一份关于江南几个府县私下传阅“北书”情况的密报。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几页残破的纸上。上面的图示和文字，在他看来粗鄙不堪，毫无圣贤文章的典雅与深意。什么“力”、“杠杆”、“滑轮”，什么“消毒”、“实证”，这些词汇陌生而刺眼。但偏偏是这些东西，据说在北方被奉若圭臬，甚至开始向南渗透。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齐泰和黄子澄方才觐见时，那凝重乃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神情。
“陛下！”黄子澄的声音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北地邪说，绝非等闲！其所倡‘格物’，实为否定圣人微言大义；其所言‘实证’，便是要践踏千年礼法传承！若任其蛊惑，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天下大乱，不远矣！”
齐泰则更直接地指向了核心：“陛下，燕王之心，早已非止于割据。其所行新政，所着邪书，意在釜底抽薪，动摇国本！他与陛下之争，已非叔侄权位之争，乃是……道统之争！是维系圣人江山，还是堕入蛮夷鬼蜮之争！”
“道统之争”。
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朱允炆试图维持的镇定。他之前认为四叔只是拥兵自重，是藩王尾大不掉的痼疾，是军事威胁。他自信凭借朝廷大义和百万雄师，削藩平乱只是时间问题。
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北平传来的，不仅仅是军队的威胁，更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恐惧的东西。那是一种冰冷的、不讲情面的、只认“道理”和“效用”的逻辑。在这种逻辑面前，他所依赖的君臣大义、儒家经典、等级秩序，似乎都变成了苍白无力、一触即溃的纸墙。
他害怕的不是燕王的军队，甚至不是燕王本人。他害怕的是燕王背后那股无形的力量——那种名为“科学”与“制度”的“异端”。它们不遵循他所熟悉的任何规则，它们的力量不来自于经典的解释权，不来自于血缘的高贵，它们似乎只来自于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和运用。
这种力量，能让他最忠诚的士兵因为更精良的武器和更好的待遇而动摇吗？能让他倚重的士大夫因为更高效的管理方法和更清晰的晋升规则而离心吗？能让他治下的百姓因为更丰足的衣食和更平等的承诺而背弃他吗？
他不知道答案，但这种未知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惧。
他想起祖父朱元璋，那个以铁腕和权谋打下江山的开国皇帝。祖父擅长驾驭官僚，平衡势力，用《大诰》震慑天下。可祖父的权谋，能对付得了这种不讲权谋、只讲“道理”和“实利”的敌人吗？
朱允炆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仿佛站在一座即将倾覆的华丽宫殿里，看着根基被一种他看不见的力量悄然侵蚀、蛀空。他大声呵斥，命令工匠们修补雕梁画栋，却发现工匠们也开始偷偷聆听来自北方的那种“异端邪说”。
“陛下，夜深了，该安寝了。”贴身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朱允炆猛地回过神，才发现殿内烛火已燃大半，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
他无力地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庆云在《格物基础》序言中的那句话（密探抄录而来）：“愿以此书，启民智，明真理，求实学，以期天下人，不为虚妄所蔽，各尽其才，共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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