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在风雪与暗流中逝去,崇祯六年的元旦,在晨曦微露中到来。
尽管国库依然捉襟见肘,尽管东南海疆与辽东前线的警报未曾停歇,但紫禁城皇极殿前的大朝会仪仗,依旧展现着帝国最后的体面与威严。旌旗猎猎,卤簿森严,文武百官、勋贵宗亲、外国使臣,依品级序列于汉白玉广场之上,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待着新年的第一次朝觐。
当净鞭三响,钟鼓齐鸣,朱由检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在御座上端然稳坐。群臣山呼万岁,声震屋瓦。典礼依制进行,繁复而庄重。
然而,细心的臣工能够察觉到今年大朝会与往年的些微不同。在御座之侧,除了常规的仪仗,还多了一列沉默的身影——他们是经过挑选的、在京城保卫战及历次边关血战中伤残的老兵,身着洗得发旧的鸳鸯战袄,身躯挺拔如松,残缺的肢体与饱经风霜的面庞,本身就是最无声却最震撼的言说。
礼部尚书依例奏报各国、各部使臣朝贺名单。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名单却显得格外简短:
“琉球国中山王使臣,奉表朝贺……”
“荷兰东印度公司首席代表皮特,奉表朝贺……”
简短的外邦名单与殿前那排伤残老兵的沉默身影相互映照,构成了一幅帝国威望跌落的残酷图景。琉球的使者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孤单。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代表皮特·范·德桑站在使臣队列中,嘴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弧度。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面容在冕旒后看不真切,唯有紧握着扶手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这份无声的屈辱,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奏章都更深刻地刺痛了他。
繁琐的朝贺礼仪终于结束。就在群臣以为皇帝将要起驾回宫之时,朱由检却缓缓站起了身。
“众卿,”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广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今日元正,万象更新。然,朕与诸卿,不可或忘,这京城安宁,这山河依旧,是用何人之血换来!”
他目光扫过那排伤残老兵,扫过曹变蛟、曹文诏、张之极等将领,最终望向远方。
“传旨:罢舆辇。朕,当与诸臣工,步行至大明忠魂塔,祭奠我大明为国捐躯之英烈!京城保卫战之忠魂,与去岁血战大凌河死难之将士,其名俱在塔中,其灵与国同休!”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皇帝在元旦大朝会后,不乘舆辇,步行祭奠,这是本朝未有之典!但见朱由检已在内侍的服侍下,于御座前当场脱下繁复的冕服,露出内里早已准备好的一袭玄色缯袍(黑色祭服),庄重而肃杀。
以首辅孙承宗、次辅袁可立为首,群臣不敢怠慢,纷纷整理衣冠。没有人说话,一种极其肃穆的氛围笼罩了整个皇宫。
朱由检迈步走下丹陛,孙承宗、袁可立紧随其后,接着是六部九卿、在京勋贵(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襄城伯李守锜等),以及曹变蛟、张之极等功勋将领。一支由帝国最高统治阶层组成的沉默队伍,离开了皇极殿广场,穿过一道道宫门,向着宫城西北方向的大明忠魂塔迤逦而行。
寒风卷起他们的袍袖,雪后的道路湿滑难行,但无人敢出声,唯有脚步声和甲胄的轻微摩擦声,在寂静的宫巷中回响。皇帝步行,谁敢乘轿?这番景象,震撼了所有沿途目睹的官员与侍卫。
德胜门外大明忠魂塔,矗立于一片松柏环绕之中,塔身黝黑,仿佛由无数烈士的鲜血浸染而成,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塔前广场上,香案、牺牲早已备齐,旌旗低垂。
队伍抵达塔前,仪式开始。
首辅孙承宗手持祭文,走到香案前。这位老臣声音洪钟,带着岁月的沧桑与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仿佛砸在众人的心头:
“维崇祯六年,岁次癸酉,正月元日,皇帝遣臣承宗,昭告于大明忠魂之灵曰:呜呼!昔者京城烽火,壮士浴血;今者凌河死战,忠骨埋尘。尔等执干戈以卫社稷,临锋镝而忘死生。英风凛凛,义魄昭昭……名标青史,位重乾坤。
